壹
早就听说小李要回来,乔薇却还是有始料未及的感觉。那天她在学校上完最后一堂课,正在收拾课本,就听见袁兔兔在对同学们吹牛。袁兔兔的长相人如其名,他很矮很胖,偏又长了一对硕大的门牙,抿着0觜也藏不住,再加上两只乌光锃亮的豆眼,像极了一只圆滚滚的兔子。因为学习成绩和体育成绩都不好,这孩子平时总受别人欺负,欺负完了就找乔薇来告状,让她去给主持公道。然而现在,袁兔兔可有了话语权,他的豆眼撑大了一圈儿,两颗门牙在小肉嘴里钻进钻出,正在描述他的小舅。看我小舅给我买的耐克鞋,深圳的;看我小舅给我买的西铁城手表,香港的。小舅跟我妈说,深圳的早饭可以吃到中午十二点,那叫早茶;小舅还跟我妈说,深圳的房子贵也贵不过香港,深圳论米卖,香港论尺卖,一尺就要几万块的,因此那边的人就算有钱,房子也大不到哪儿去,他去香港的一个老板家里玩,坐在客厅沙发里,伸伸脚就能踢到电视了
袁兔兔是小李的外甥。不过在乔薇的记忆中,他们家过去和小李的联系并不紧密。事实上,自从袁兔兔的妈嫁给了县城里的农药公司采购员,对寡母和弟弟就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了,每年春节都是从初一到十五全在婆家过,娘家这边仅仅托人捎来两只鸡、一条腊肉就算了事。而那鸡和腊肉,几乎是小李母子一年到头最荤的几顿饭了。
回忆到这儿,乔薇却不愿再往下想了。她有些害怕被带进过往的时光中去。她迅速绕开学生们,到车棚开了自行车锁,想要赶紧回家。还没偏腿上车,就听见袁兔兔隔着窗户对自己喊:“乔老师再见!”
他的声音很洪亮,像鼓号队的喇叭,这就让她感到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在里面了。他这么一喊,其他学生也纷纷扭头:“乔老师再见!”
乔薇只好对那些小脑袋们说再见,蹬上车就走。骑到校门口,她径直从看门老头儿的面前飘了过去。在以往,她是对“出校入校”要下车这个规定最以身作则的。
中心小学的新址选在了离镇上几公里远的半山腰,因此乔薇每天下班回家,要走一段崎岖的山路。柏油路两旁是看惯了的一片苍翠,不时有飞乌从她肩膀上方惊起。因为是下山路,家里又有一堆事儿等着,这条路她从来是走得很快的,然而今天却有意无意地放慢了,屡屡在拐弯处捏住闸,看似在望山景,实际却是发呆。风在身旁鼓动,让她的头发与衬衫下摆轻轻晃动,但并不凉快,脸上身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
虽然走走停停,但也无法拖延预料中的场景发生。当她骑车进了镇子,就听见商店与卫生院门口的闲人正在议论纷纷。不用说,话题就是小李了。经过镇上最大的“湘村情”酒家时,就看见门前停了两辆车,一大一小。大的是辆十几座的丰田面包,小的是辆黑色的奥迪。此时还没到饭点,已经有一群满嘴油光的男人从屋里出来。他们打开丰田面包的后备箱,从里面搬出一人多高的大卷毡布来;一个头目样子的男人打开奥迪车门,从里面拿出一张单子,又拿出手机,向什么人汇报什么事情。
这群人里却没有小李。乔薇默默地扫了他们一眼,赶紧低头走开,从巷子拐进了自家的小院。一边开门,她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小李没来呀,她慌什么。还有,假如小李来了,她究竟是希望,还是不希望小李看见自己呢?
乔薇的胡思乱想随即被打断。母亲正在一楼查对这两个月的医院单据,二楼则传来父亲的呻吟。当了半辈子语文老师,半辈子小学校长,父亲的呻吟也浸染了文气和古风,听起来一波三折,所用的感叹词也仿佛不是“哎哟,哎哟”,而是“嗟夫,嗟夫”的,如同过去给学生们朗读“唐宋八大家”。这音调把一幢二层小楼烘托得更加凄凉败落了。曾几何时,这里可是镇上最显赫的住宅之一呢。乔薇和母亲对视一眼,见母亲没话,她也没话,径直到厨房去烧饭了。父亲下周又要透析,照例是要熬几天粳米粥喝,此外中药也不能停,煎药的小炉子刚好坏掉了,吃完饭得到街上买一只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