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味道的女人

 
有味道的女人
2022-02-19 08:41:30 /故事大全

马诗雅

大龄女博士叫阿柔。阿柔四十岁,未婚。说实话,作为一个女性。阿柔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婚嫁的事情。

但一个女人:年逾四十,相貌丑陋,体型难看,博士学位,且专著等身。光环四射。哪个男人配得上这样一个女人,又有哪个男人肯娶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独身的生活对阿柔来说似乎已经是注定的命运。阿柔也已经抱定了独身的决心。

男人、爱情、家庭、婚姻,还有可爱的孩子,这些曾经蛊惑过她,甚至令她寝食难安、梦寐以求的东西,被一件一件地剔除出了她的思维程序。她那颗女人的心随着岁月的流逝也慢慢死寂了。渐渐地。她似乎和别人一样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她的发型、服饰,以及行为和举止,甚至说话的腔调和语气,一切都呈现出中性的状态,从她的身上再也看不到一点女性的特征。唯一能够证明她性别的事例是:在她需要方便的时候,她去女卫生间。

话说回来,现如今独身的女人多了去了。但,独身与独身不同。许多独身女人虽然不拥有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但身边却不乏风流倜傥的男人,她们的生活比那些有丈夫的女人们更丰富,也更多彩。阿柔则不同。她是真正意义上的独身。她的身边是男人的真空地带,除了偶尔礼节性地在一些特殊场合和某位男士握个手以外。她不曾跟任何一个异性有过任何形式的亲密接触。因此,她还保持着地地道道的女儿身。

不过,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况且,她永远有那么多的书要读,那么多的学问要做,那么多的论文要写。那么多的会议要出席。她没有时间感到空虚和无聊,更没有工夫为自己伤感。她想,老处女就老处女吧。她宁可守着自己的处女之身话到八十岁,也绝不向那些有眼无珠的男人们走近半步。让该死的男人和狗屁爱情统统见鬼去吧。她阿柔就是要单枪匹马地过完一辈子。

然而。在她四十二岁的时候,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把她的生活一下子彻底改变和颠覆了。

有一天。这天气温接近三十度,空气闷热,有_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中原的夏天通常都是这样子的,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阿柔在这一天按部就班地做着该做的事情。上午参加了一个会议,下午坐在办公室里翻阅了两本近期的学术杂志,再然后就到了下班时间。通常。她下班后会直接回家,但这一天,单位里一个同事的儿子刚好做满月,邀请大家去酒店喝酒。虽然她对这一类活动一向不是很感兴趣,但不参加的话又不近情理。

因此,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酒宴散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她喝了一些酒,感觉头有些晕晕乎乎的,因此,到了住处以后,她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小区的花园里散了一会步。等到头脑清爽的时候,她才信步上楼,往家里走去。

她家在六楼,最高层,是她特意挑选的楼层。居高临下。清静无扰,适宜于她念书做学问。她进屋后,顺手把门反锁,然后,脱掉外套,走进了卫生间。到了卫生间。她扯下内衣裤,正要拧开水笼头冲凉的时候,忽然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拿自己的内衣裤。然而,那个身影抢先一步逼到了她的面前,并拦腰抱住了她,同时横在她面前的还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要惊恐地尖叫,那人顺手把胸罩塞进她的嘴里,然后,麻利地捆绑住了她的双手,毫不费力地把她拴牢在客厅的沙发上。当确信她再也不会挣扎和喊叫以后,那个人放心地微笑着站到她面前。她这才看清闯入者乃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彪形大汉,大汉光头垢面,满脸粗硬的胡茬,一看就知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要么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黑社会分子。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学富五车的女博士,会沦落到这样一个货色手里,而且赤身裸体,狼狈到了极点。然而,这种情况下,她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好徒然地睁着一双愤怒而又绝望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他将要如何发落自己。她想,那人最好一刀捅了自己。这样她至少会避免一些羞辱。

然而,那人似乎无意杀死她。

把她制服以后,那男人便前后左右打量起她来。一边打量一边自言自语道:一身好肉啊,一身好肉。然后,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男人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像是几个月都没有换洗过。然而,他的身架却十分结实,如同一匹骠悍的野马。三下五除二地剥掉身上的衣服以后。他便骑跨到阿柔身上。他似乎有一百年没有沾过女人了,贪馋得如同一个饿死鬼,刚刚冲刺了一次,没过两分钟,又杀来一个回马枪。连续作战了三个回合,才意犹未尽地鸣金收兵,把那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披挂到身上。

刚开始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的阿柔还企图挣扎,后来,知道是徒劳,便闭上眼睛听凭男人肆意妄为了。在男人的蹂躏下,她有几次以为自己已经死过去了,末了,却发现自己还在呼吸。

男人喘息了一阵子以后。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并顺手扯掉了塞在她嘴巴里的胸罩。此时的阿柔即使想要喊叫也没有丝毫气力了。不过。男人还是警告她说,若是不听话不老实,胡喊乱叫的话,他会立刻要了她的命。阿柔相信他的话没有半点夸张,因为,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就握在他手中,把它刺进自己的胸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然后,男人告诉她说自己是个越狱犯,现在,急需一笔钱逃命,阿柔若是还想活下去的话,就乖乖拿钱出来,否则后果自负。阿柔暂时还不想死,还有一些哲学课题等待她去研究。于是,便老实地告诉男人,自己有一笔钱在书房某一只柜子里的某一本书里夹着。让那男人自己去取。男人依照指点很快把钱拿到了手。他把钱仔细塞进内衣口袋后,认真地对阿柔说,按规矩,我应该在离开以前杀死你,以绝后患,我原本也准备杀死你的,男人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刀子。阿柔又一次意识到:刀子刺进自己的心脏里易如反掌。男人接着说,因为事先打定了主意要杀死你,所以,我连个面罩都没有戴,让你看到了我的真面目。但我现在决定放你一条生路,因为你是一个味道不错的女人。我舍不得你死。

顿了顿,男人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又一次说道,我这样做是在冒险,犯了江湖大忌,会给自己带来祸患的。男人说着,又一次扬了扬手中的刀子,并蹙紧了眉头,似乎是在迟疑着,要不要顺手把刀子刺进阿柔的胸膛,以便使今天的活儿做得更干脆、更利索,也更漂亮一些。只需一秒钟的工夫,而且不会遇到一丝一毫的障碍和抵抗。男人所有的危险和后患就可以完全消除了。然而。男人犹豫了几分钟以后,又一次说道,我舍不得你死,你实在是个味道不错的女人。

男人说完,收起了刀子。阿柔睁开眼睛,暗暗松了一口气,仿佛从阎罗殿里打了一个转,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男人又打量了她几眼,仿佛对眼前这个“味道不错的女人”很无奈又很不舍似的,男子说。你必须做到一条——不能报警,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能做到吗?

阿柔木然地点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

男人又进一步强调说,如果你胆敢报警,给我带来什么麻烦和危险,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明白吗?

阿柔又一次点点头,此刻她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男人还是不放心,又补充道,我能从监狱的高墙电网里面逃出来,便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你明白吗?

阿柔第三次点了点头。

男人把阿柔捆绑着的双手松开,走了。阿柔用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工夫才把身上捆绑着的绳索全部解除掉,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然而。不知道是由于过度紧张,还是被绳子捆绑得太久,此时她的双腿已经麻木不堪,站立不起来了。又过了几十分钟的时间,她才能够勉强走动。

男人离开以后,阿柔把门锁死,把阳台上的窗户关牢,确信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以后,才像傻了一样躺到床上,几个小时都没有动弹一下。直到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却见那男人又返了回来,直截了当走到床前。当胸捅了她一刀,然后才放心地走掉了。她捂着胸口惊恐地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梦。

这一天,她没有去上班,而是仔细检查了一遍家里的门窗。显而易见,男人是先爬上楼顶,然后,顺着阳台上的窗子潜进屋里来的。六楼以下的阳台全部用防盗网做了封闭,她以为自己住在最顶层,安全系数相对较高,又贪恋外面的新鲜空气。所以坚持没有封阳台。这一下却遭了大殃,她居然被一个越狱犯给强奸了,传出去简直算得上是一个爆炸性的奇闻,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她找来工人,将阳台和所有的窗户都进行了最严密的封闭,并且安装了一个性能最好的防撬门,直到确信自己的家像堡垒一样安全牢靠,她才敢放心地呆在里面。

做完该做的事情以后,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她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报警。琢磨了一千遍以后,她决定:信守对那个男人许下的诺言。不去报警。一则她不想把这件事情炒得满城风雨,弄得自己颜面尽失;再则,她也害怕那个男人会像他说的那样报复她,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一个越狱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当然,除了这两个原因以外,还有一些别的因素促使她不愿意去报警。不过,这别的因素她有些说不清楚,她需要花费时间慢慢理清心里的思路。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有相当一段时间她都处于神思恍惚的状态。跟掉了魂似的。即使大白天躺在床上也会噩梦联翩。每一次做梦都是一个歹徒拿了锋利的刀子要杀她。这样的梦境一而再、再而三地演绎、变迁,到后来,闯进她梦境里的便不再是持刀行凶的歹徒,而成了爱意绵绵的情人。

以前,当她还是一个老处女的时候,她总是武断地认为:那种男女交媾的事情是肮脏而又无聊的,既没有美感又没有什么快意。当那个男人浩浩荡荡地闯入她的身体,对她肆无忌惮而又痛快淋漓地大肆杀伐了几个回合以后,她却再也忘不掉那种感觉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感觉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明和顽固。像难以摆脱的魔咒一样纠缠着她,搞得她简直没有办法静下心来钻研自己的学问。与此同时她发现:她所研究的那些深奥而又玄妙的哲理,在鲜活生动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形同虚无。她切肤地感觉到:自己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而且弄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病态的表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男人的出现,使她重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即自己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味道不错的女人”。那个男人就是因此放了她一条生路的。

做了四十年的女人,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这样评价她,连她自己在潜意识里也不把自己当女人看了。现在,却有一个男人认为,她是一个“味道不错的女人”,并且宁愿冒着被举报被砍头的危险也不想杀死她。这句话把她的心搅乱了……

为了使自己更有“味道”,她开始像别的女人那样去美容院做美容,并且订购了一套健身器,坚持每天晚上做瘦身运动,连衣服的颜色和款式也开始活泼起来,而且烫了头发,在肩膀上弄出了许多妩媚的小卷卷。她暗暗希冀身边的某个男人会注意到她的变化,并用眼睛品出她的“味道”来,从而牵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踏上婚姻的红地毯,让她拥有一个甜蜜的小家庭。或者,仅仅只是发生一段缠绵的恋情她也是乐意的。说到底,哪个女人不渴望幸福呢?可是她,活到四十岁,连一次最简单的恋爱都没有谈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巨大的缺憾呢。

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了,她的努力没有见出丝毫的成效来。大家见了她都毕恭毕敬、客客气气的,只把她当作一个治学严谨的博士,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味道不错的女人”。

于是,她那颗好不容易萌动起来的女人心又一次萎缩了。她重新把自己埋进故纸堆里,钻研起那些深奥难懂的哲理来。不过,每当她脱光衣服,站到卫生间的水笼头下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突然闻人的男人来。那是她今生今世经历过的唯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有没有妻室儿女?他犯了什么罪被抓进监牢里?他现在逃到了哪里?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自己来呢?

闲下没事时,阿柔就会反反复复地琢磨这些问题。琢磨得脑壳都疼了,也弄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又一次出现。

男人再一次出现是在白天。不过,男人不是从阳台的窗子里偷偷潜进来,而是大大方方地敲门进来的。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阿柔正在赶写一篇论文。她从书房里走出来,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迅速打开了门。她以为是抄电表或是收水费的来了。她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来人打发走,从而继续自己的工作。万万没有料到,进来的居然是那个男人,而且是在青天白日里,不翻窗户不撬锁,明目张胆地敲门进来。自己居然亲手打开门,放他进来了。好一阵子,阿柔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突然死了机的电脑一样。

那个男人完全变了模样,原先那套又破又脏的衣服换成了挺括的西装革履;光头上生出了浓密油亮的黑发,而且梳理得服服帖帖、有板有眼;脸上的胡茬被刮掉,显得青青白白、轮廓分明,看上去像一个体面的绅士。他摘下墨镜,拿那双眼睛盯着阿柔,眼神里有一些复杂的意味。这双眼睛让阿柔从最初的错愕中缓过神来,心脏开始在胸腔里不能控制地快速跳荡着,如同狂风中的树叶一般噼啪作响、猎猎有声,连身子也禁不住颤栗和痉挛起来,如同触了电一般。

男人却显得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他从容不追地随手把门关死,然后,不容分说就把木偶一样呆愣着的阿柔撂倒在了长条沙发上。阿柔本能地挣扎着想要抵挡。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不能,不能听凭这个男人摆布,这样自己成什么人了?但她已经不知道怎样动弹了。男人毫不费力地剥光了她,然后,跃马扬鞭、大刀阔斧地征战起来,犹如一个驰骋疆场、骁勇无比的大将军。仍然像上次那样,连续作战三个回合才鸣金收兵。完了以后,他一边整理着衣装。一边再一次意犹未尽地赞叹道,味道不错嘛,味道不错!仿佛他冒着危险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品尝这个味道不错的女人。

点上一支烟以后,男人有些无赖样地笑笑说,是这样的,我现在遇到了一些麻烦,需要一笔钱。你既是帮过我一次,就索性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一次。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骚扰你。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得罪我们这些江湖上的弟兄会带来什么后果。

阿柔明白,不拿出钱来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于是,老老实实地把手头存放的一笔现金交了出来。男人收好钱,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寒意森森的刀子。

阿柔的心咯噔响了一下,随即就抽紧了。她想,逃不过这一劫了。虽然男人这一次没有捆绑住她的手脚,但想要在男人眼皮底下逃跑或是打电话求救,都无疑于加速自己的死亡。只要自己稍稍有一点可疑的动作,男人都可能在一秒钟内把刀子捅进自己的心脏。在这种情势下,除了镇静和沉默,尽量缓解男人的敌意以外,别无它法。

男人停了足足三分钟的时间,接着说道,我,我仍然不想杀你,因为你是个味道不错的女人。

阿柔偷偷舒了一口气。

男人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不要报警。我绝对不会第三次打扰你。俗话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我如果让自己第三次走进这个房间,那就是双料蠢驴。如果你不放心。一定要报警的话,后果自负。

男人说着,拿刀子在阿柔的胸前比划了一下。阿柔明白,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杀死她易如反掌;不杀,是他手下留情。果然,男人又一次强调,我破例不杀你,因为你是个味道不错的女人。

说完,男人就收起刀子离开了,离开以前交待道,不要轻易给陌生人开门,好生照顾自己。

男人第二次离开以后,阿柔权衡再三,把电话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仍然没有报警。该怎么陈述事实呢?第一次,她是被绑在沙发上强奸了,而这一回,她差不多没有反抗过。除去金钱以外,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该怎么定论呢?这种事情,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向警方启齿。说到底,自己还是个不曾结婚的女人呢,而且是个令人敬仰的博士,事情如果传扬出去,怎么去面对呢?

阿柔接受了男人的劝告,轻易地不给陌生人开门了。连收水电费的来她也要隔着门镜再三盘查才开门。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再在这房子里住下去。门窗关得死死的,连一只蚂蚁都爬不进来,她却总是无端疑心男人会在某一时刻里突从天降,手持尖刀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样的担心使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为了彻底删除留在大脑里的记忆,她远远地搬走了。

但是,在新的住处安顿下来以后,她并没有忘掉那个男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像一道艰深的哲学命题,时时盘踞在她的脑海里,令她绞尽脑汁、思绪万千。而那个男人则如同闯进她记忆内存里的电脑黑客,任她使出什么杀毒高招来都无济于事。于是,她索性放开思维,仔细盘点了男人带给她的影响和得失。

她觉得,从哲学的辩证角度客观公正地讲,男人的两次光顾使她蒙受了耻辱与伤害,损失了一些钞票。但,也使自己告别了为时多年的老处女时代。

“老处女”三个字看起来普通,但对女人来说却是一个耻辱的印记和象征。她知道,虽然她在学术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或者说,正因为她所取得的那些成就。许多人都在背后拿讥讽的眼光看着她,尤其是那些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在看她的时候差不多是带着一种怜悯。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愈大,那些女人们便越嫉妒和仇恨她,因为她使得大多数的女人都显得平庸而又无能。作为一个女人,她仍时时感觉到,“老处女”这个称号像红字一样烙在她身上。只要她出现在人们面前。人们便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办法抵挡那些目光的毒箭,它们防不胜防、无遮无挡地射向她,除了用事业的躯壳把自己像驼鸟一样藏匿起来以外,她别无它技。

无论如何,我已经不再是老处女了。阿柔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渐渐地把那个闯入者丢到了记忆最深层。她想,这一次,那个男人肯定远走高飞,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当然,他真回来的话也找不到自己了。她把那套房子像一场噩梦一样丢在了身后,那些事情权当不曾发生过。或者,就当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吧。从哲学的意义上讲,当你认为~件事情不存在,那么它就不存在。有时候存在决定意识,有时候,意识也同样可以决定存在。

然而,两个月以后,在一次例行体检中,阿柔却发现自己怀了孕。这是任何一个哲学命题都否认不了的事实,她必须面对。

一个孩子,怀孕就意味着会有一个孩子。阿柔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尽快做掉,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一个未婚的女博士,突然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怀了孕,该如何解释?

当阿柔把手抚在小腹部。感知到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那里萌动的时候,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她明白:这很可能是她今生今世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了。她虽然出过六本学术专著,但,作为一个女人,她连半个孩子都不曾生过,还算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女人吗?能够证明一个女人是女人而不是男人的最明显标志是什么?难道不是一个结结实实、活蹦乱跳的孩子吗?生下这个孩子来,在那些骂自己是“老处女”的人们的脸上劈响一记清脆的耳光,让她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阿柔到底是不是“老处女”。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阿柔觉得自己的生活中需要一个孩子。哲学上有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既然这个孩子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子宫里,自己就无权杀死他(或她),说到底,生命是高贵的,而孩子是无辜的。

于是,阿柔最终决定:留下孩子。

她开始像别的主妇那样,每天到菜市场去一趟,为自己买来鲜鱼瘦肉还有大虾,什么有营养她就吃什么。她的一向线条僵硬的脸上开始出现柔和的光彩,她的眼睛里也充盈着一层暖暖的紫雾。她明白,那是母性的圣光在笼罩着她。而且,在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她会禁不住偷偷地笑出声来。最初的一段时日里,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古板而义严肃的女博士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她也一直对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并积蓄着力量,准备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人们一个大大的惊奇。

几个月以后,当她的肚子像西瓜一样挺起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原来,女博士怀孕了。她的男人是谁?做什么的?是个年长的老者还是年轻的小伙子?长得丑陋还是英俊?学历比博士高还是低?成就比博士大还是小?一连串的疑问搞得人们摸不着头绪而义兴奋异常。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女博士不再是一个“老处女”了。

男人们似乎第一次发现:这个逻辑缜密,出过六本专著的博士原来也是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女人们也似乎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相貌丑陋、不苟言笑、性格古怪的女人也有男人喜欢。不论人们怎么议论和评说,阿柔肚子里的婴儿都不管不顾、日新月异地茁壮成长着,九个多月以后,瓜熟蒂落,阿柔顺利分娩了一个男婴。那婴孩白白净净、浓眉大眼,跟那个男人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婴儿偎在阿柔的怀里,贪婪地吮吸着乳汁的时候,阿柔就会感情复杂地想起那个男人来。

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带着保姆和孩子又搬回了原来的家里。也许,在潜意识里。她在期待着什么吧。不过,她从来没有认真审视过自己的内心。她发现哲学虽然深奥难懂,但有时候人的内心比哲学还要玄妙莫测。

转眼之间。孩子已经满地乱跑,会叫“爸爸”和“妈妈”了。那个男人却信守诺言,再也没有出现过。阿柔在保姆的协助下,一边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一边照料孩子,日子过得倒也紧张有序。不过,生活中多了一个孩子,却大大不似从前了。那孩子像一条欢快的鱼儿,一下子就把她死水一潭的日子搅活了。阿柔想,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哩。

不过,夜阑人静,当怀里的孩子睡熟的时候,她仍然会感到一种无端的落寞。尽管她摘掉了“老处女”的帽子,做了母亲,但终究没有尝到过为人妻的滋味。她不无遗憾地想。这一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享受作妻子的幸福了。自己生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知道,虽然人们表面上没有说她什么,私下里,关于这个孩子的故事恐怕早已编排一火车了。在自己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时,都无人问津。现在。哪个男人愿意娶这样一个疑窦丛生的女人呢?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在孩子三岁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突然向阿柔求婚了。其时,阿柔已经四十五岁。这是她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她想不通,为什么在她变得人老珠黄,而且拖着一个私生孩子时。这个男人会对她发生兴趣。男人比她还要小两岁,也是做研究工作的,且一直单身,看上去也还算健壮。他对阿柔说,是阿柔和孩子在一起嬉戏玩耍的“母子图”感染了他,他认为自己应该加入进来,成为这幅图画中的一员。

半年以后,阿柔跟这个人结了婚。

不过,不是因为爱情。她很想让自己爱上这个男人,但努了好多力,终是没有。她想,自己可能已经失去爱的能力了。她需要的仅仅是给儿子一个名义上的父亲罢了。而那个男人也只是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妻子。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与爱情无关,因此,婚后的日子也很平淡,吃喝拉撒,柴米油盐,跟大多数夫妻一样。对此,她既没有感到失望,也没有感到意外。她想:正常的生活都是这样子的。真正的爱情也许恰恰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而且。愈是这样的婚姻,愈能够天长地久。这是婚姻的哲学,也是生活的辩证法。

又过了两年,在孩子五岁的时候,有一天,阿柔正坐在客厅吃饭,在她不经意抬头的刹那间,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不过,男人不是出现在这套房子里,而是出现在电视上。

她刚刚注意到,那个镜头就一闪而过了。可以肯定的是:出现在电视上的确切无疑就是那个男人,这一点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些年以来,那个男人的形象在她脑海里闪现过一万次,她早已对他熟稔于心。她相信,哪怕把他烧成灰,她也认得他。

她二话没说,放下手中的筷子就出门去。直奔电视台。她要借出带子来,把刚刚看过的电视新闻重新看一遍。然而,费了许多的周折。也没能把带子借出来。于是,她又找来当天出版的所有报纸,来查找那条一闪而过的新闻报道的有关线索。她如同着了魔一般,一心一意想耍弄清楚那个男人的底细。

后来,通过报纸,她终于弄清楚了:那个男人名叫胡震林,犯的是贩毒的罪,越狱后再次贩毒,被缉拿归案后,已被执行枪决。她在电视上看到的就是宣判大会的镜头。也就是说,她看到的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影像。虽然电视上的镜头倏忽一闪就不见了,但,报纸上的他却一直定格在那里。没有再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消失过。

阿柔的眼里忽然滚下两行热泪来,这泪水犹如夜晚涨潮的海水在她眼睑的岸边不加抑制地汹涌着,翻腾着,潮湿的视线里,她恍然看见,报纸上的男人奇怪地分裂成无数个无规则的碎片,左一片、右一片地飘散开去,只剩下那张嘴固执地一翕一合,仿佛在说,我不杀你,因为你是个有味道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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