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璐在自己的房间里换内衣内裤,她十八岁,该凸该凹的地方都已有模有样地凸凹起来,我就站在她的身后,本打算不出去的,但璐璐说,你出去吧。我顺嘴说我也是女的,她说是女的也得出去。我又顺嘴说我可是你妈,她说不管是谁,看我的身体我都不自在。我笑着摇摇头,转身向外走,璐璐的只剩下内衣内裤的身体出现在门板的镜子里,比真实的更加清晰,我迟疑了一下,这才推门走出去。
穿过厨房便到了院子里,首先抢入眼睛的是正在洗车的杜刚,他穿着跨栏背心,十七岁了,肩膀上已经有了些成年男人的结实轮廓,一根腕子粗的胶皮管被他从厨房拉出来。他洗的是家里那辆破旧的捷达车,这辆车的年龄快赶上他了,每年至少要维修两次以上才能正常行驶,冲劲十足的水柱喷射在车身上,使整辆车像在经历一场暴雨,杜刚的身体被映在弥满水汽的车窗玻璃和车身上,显得瘦小而含糊,实际上杜刚的身材与同龄的男孩相比是早熟的强壮的。奇怪的是我每每把他的身体定位为男人时,这具身体便会及时展示出它的青涩与稚弱,而当我把它定位为一个性别并不鲜明的孩子时,它又会以一种尖锐的形式暴露出雄性的壮硕与刚劲来。
我对他说不用洗了,你回去换衣服吧。杜刚说很快就洗完了,妈你自己忙你自己的吧。我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什么,抹身穿过厨房,进了自己的卧室。家里一共有五个房间,开间很大的平房和宽敞的院落与都市逼仄的住房相比显得十分奢侈,这是地处北疆海林的优势,这里的平房多于楼房,房子的结构显然也是砖混,但里里外外皆用实木装饰包裹,房子看起来也就成了十足的木屋。房子是尖顶的,雨水和阳光都会流淌得十分容易与顺畅,远望一大片这样的房屋,会使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闲适与倦怠。
我又检查了一遍拉杆箱里的东西,在确认并没有落下不该落下的东西后,拉上拉链,然后把箱子竖起来。这时候,我看见换好衣服的璐璐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她穿了件白色的女式T恤,椭圆的领口,开领颇大,雪白的脖子和乳房的上缘都露在外头,左右肩头各开了个拳头大的口子,同样雪白的肩头便也率性地露出,给人一种无拘束的灿烂感觉。她的脸上挂着喜悦与期待,这使我联想到自己在她这个年龄时常有的冲动,我总是幻想自己一个人出门远行,毫无预设地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参与一些事情,我想璐璐也会和我当年一样,对没有发生的事情充满莫名的好奇。
我对璐璐说,带好自己该带的东西。
璐璐对我说,该带的我都带上了。
我和璐璐穿过厨房再次来到院子,杜刚已经把车洗好了,重新光亮起来的车身很清晰地映出了我们三个人的身体。有风从树林那边刮过来,习惯的凉爽令我想到了南方的酷热,夏季是海林迷人的季节,冷字被一些激动人心的字眼儿取代,人们卸下厚重的盔甲般的衣服,让负重太久的身体陡然变得轻盈起来,男人可以光着膀子冲着林海伸个懒腰,女人也可以穿得少得不能再少地在家里家外走来走去。这里的人们都喜欢在夏天有意无意地吼歌,冲着烟雾般的树林吼上几嗓子,身子便会洗澡般舒爽,吼歌的声音很像冬天雪压树枝断裂时的脆响,寂静的林区也因此变得有几分喧嚣了。
杜刚冲我说,妈,咱们出发吧!
我冲杜刚和璐璐说,好吧,出发!
杜刚替我把拉杆箱放在后备箱里,我率先上车,坐到驾驶员的位置,然后是璐璐上车,心安理得地坐到副驾驶的位置。最后上车的才是杜刚,他别无选择地坐在后排。我发动引擎,松手刹,踩离合,再踩油门,苍老的捷达发出一阵喘息后,年轻地驶出了院子,驶向林间公路。
我顺势看了一眼车里的温度计,此时的温度是25摄氏度,车窗被摇下来,风从林间刮进车里,吹得我们三人的头发风中树枝般狂摇,我不时扭头看一眼身边的璐璐,然后通过反光镜看看后座上的杜刚,两张青涩的兴奋而期许的脸令我产生了一丝紧张。
璐璐对我说,妈,你不会走错路吧?
我对璐璐,也是对杜刚说,只要向南走,就不会走错路。
一路上璐璐跟杜刚在谈论大海,其实在我做出这个出游决定后的一个月间,他们一直都在谈论着大海。海林远离大海,别说是他俩,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有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的,没见过的东西永远最适合想象,听他俩把大海说成这样或那样,我就忍不住想笑,可一旦笑出来,又忍不住涌起一种莫名的哀伤。
车子终于驶上了京哈高速公路,我又抬眼看了一下温度计,哈尔滨的温度是27摄氏度,摇上车玻璃,车内已经明显感到了闷热,我把空调打开,由于老旧,温度调到最低空调才能吭吭哧哧地吐出冷气来。这辆车原来是杜刚的父亲的,我嫁给杜刚的父亲时,这辆车就已经是那个长着一张大长脸的汉子的坐骑了。事情要推回到六年前,我挎着一个篮子去林间采蘑菇,没想到遭遇了一头壮硕的野猪,本来野猪见人会主动回避,不知为什么这一次这头野猪不但不回避,还主动冲着我奔过来,我就地取材捡起一根拳头粗的树枝,迎着这头野猪打下去,树枝在野猪头上断了,却并没有阻挡野猪的脚步,我被野猪撞倒,即刻感到身上有无数张利嘴在啃咬我,我预感不好,觉得性命眼见着要丢,就这关头,一声枪响,野猪被击毙,开枪者就是杜刚的父亲老杜。
一个月后,我嫁给了老杜,都说我们是天赐的缘分,他带着一个儿子,我带着一个女儿,这样的家庭组合谁又能说不般配呢?老杜的前妻是病死的,而我则是离异。从表面看,老杜似乎比我更容易相处,他是林场的技术人员,爱好打猎,现在的林场禁止狩猎,但老杜依然会以护林的名义偶尔打一些野兔野鸡,当然,如果碰上狗熊之类的国家保护动物,他是会自觉退避的,打死那只野猪也纯粹是为了救我而已。婚后老杜一直对璐璐不错,我也对杜刚不错,每每璐璐与杜刚发生争执,他总是会斥责杜刚,而我则会斥责璐璐。我对继父这个角色抱有足够的信心,我是在比当时璐璐还小三岁时有了一位继父,我的母亲是个家庭妇女,整个家全靠在林场当工人的继父的工资过日子,那是个沉默寡言,心里有一团火的汉子,有了这团火,外边雪天雪地,撒出的尿转眼成冰棍儿了,家里依然会是暖和的,像火炉里噼噼啵啵燃烧的木头。继父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背影,学校离家远,要走一个多小时的林间小路,每天早晨继父总是送我上学后再去上班,他骑着一辆八成新的白山牌自行车,我坐在后架上,看到的只能是他的后背。一路上他难得说几句话,我也不是一个爱多讲话的女孩子,我们一路向前,听得最多的是风吹树林的声响,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我考上中师,这样的场景戛然而止。我牢记了他的背影,而许多的经历和细节就模糊了。就在我中师即将毕业的时候他遇难了,一只偶遇的狗熊用它那可恶的巨掌要了他的命。等我赶回家,看到的只是他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