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锦江饭店徐向璧订的套房出来,已然换个模样。皮尔卡丹烟灰色西服,蓝条纹白衬衫,金黄色丝绸领带,小羊皮鞋,金丝边眼镜。
他独自跑到美心酒家。要一壶花茶,几件凤爪蒸饺,消磨一段时辰。快中午才出门。又沿着淮海路向西,一路走一路趾高气扬,不管路人如何侧着眼瞧他。
他一头钻进“白玫瑰”,让人给他理个平头。像徐向璧那样的平头,他心想。决定照徐向璧那样子拾掇一番自己。
剪完头发,修脸。修完脸,又用磨砂膏磨脸。这一番弄下来——他看看镜子,整个人容光焕发。再走到街上,不自觉挺起腰来,觉得比先前高大许多。
他不着急,他有一肚子计划。他一向不是个有计划、照计划安排生活的人。可突然之间,徐向璧——来到他跟前
某种东西进入他的身体,跟徐向璧有关。似乎是,徐向璧的性格,他的大胆、想像力,甚至他的形象渐渐开始干预他,影响他,改变他。
层出不穷的想法和计划往他头脑里冒。他要抓住机会——人要懂得抓住机会。再也不会给他更多机会,都老大不小啦。
他认为自己能够控制徐向璧。他不是哥哥么?总还有点把握。他甚至能借用弟弟的手改变一切。首先,要让徐向璧进入他的生活。他可以让徐向璧获得合法身份。这是徐向璧唯一缺少的,此外他样样都有。而他徐向北,除却一个身份,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庭,一份众人皆知也皆认可的工作,别的他还有什么?他们俩可以互相交换一点东西。
那一来,徐向璧就能走到大家面前,走到大街上。就能尽情花销,尽情抛撒他的钱,他那一大堆钱也都能变得合法起来。
当然,徐向北自己会有点小损失。连孟悠在内,都必须承受。因为归根到底,有所失才会有所得。
他可以跟徐向璧一起,分享那堆钱。一大堆钱!
五五开,四六开,哪怕算在他徐向北头上那份更少些吧,哪怕二八——他用一份,他弟弟用九份行不行?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俩本来就是双胞胎。别说不站在一起孟悠分不出来,就站一起孟悠也未必能分清。别说晚上分不清,就白天也不见得能分清。那你说,这个和那个,对孟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别人。别人更不用担心,双胞胎,这种情形谁能看得出来?就算看出来,又有谁会管你闲事?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如同沉浮于茫茫人海。悄然而至,飘然而去,又有谁会格外注意你?
他觉得自己好聪明。以前看起来不大聪明,全因手里没有钱。钱是激素,是兴奋剂。人一旦有钱,自然会充满激情,充满想像力。
他不忙动手实施计划。先让自己好好享受一番。痛痛快快花点钱。人要学会不心软,先得学会对钱不手软。到那境界,头脑才会越发机灵,好主意层出不穷。设计更好的细节,让想像中的计划完美无缺。
可以让徐向璧歇几天。不管徐向璧有多厉害,现在一切由他控制。只有依靠他,徐向璧才能在这座城市立足,具有一个合法身份。事实上几乎可以说,这个弟弟如今依附于他才算存在,简直像一只牵线木偶。
五
夜黑风高。外滩黄浦江堤。十一月江边,闲人已少。寒风从东北陆家嘴方向吹来,席卷起突突马达声。机帆船驶过,一列拖船尾随其后。正是涨潮时分,小船像是漂浮在孟悠的下巴底下,一片乌云遮挡住月亮。
事情委实有点莫名其妙。
刚把碗筷放进水池,窗外就喊她接电话。那是公用电话亭当晚最后一次进线。杨老头急着回家吃晚饭,站在电话桌边,手抓窗板盯着她看,她敢再多说一秒钟,老头很可能用木板将她横扫出门。
后来她确实想到,她忙里慌张就答应去见他,一大半要怪杨老头和他那块窗户板。
电话那头竟然是徐向璧。
“你哥他不在。”
“噢——”电话里一阵沉默。
忽然,电话里刻意压低的声音急促起来:“我必须跟你碰头。今晚你出来一趟。”
“那样着急,你病啦?”
“当然不是——现在只能这样。你必须来。到外滩。”
孟悠稀里糊涂答应下来。那刻意压低的声音略显急促,有种高高在上的熟络。就好像他知道你的一切,而你对他却很陌生(像那种神秘机关给你打的电话)。昏暗的电话亭,灯泡用一根电线吊下来,风吹过,一阵摇曳。孟悠打个寒战,轻轻说一声:噢。
挺拔的身影在江灯微光下向她靠近。她回头,既陌生又熟悉,如同久别重逢。
“孟悠?”
即便是黑暗的堤岸边,她也能认出,正是徐向北的双胞胎弟弟,活脱似像。当然是比向北英俊些,板寸头发下,眉宇显得更开朗些。黑色的丝羊绒大衣,风打着竖立的领子,啪嗒啪嗒。
“别盯着看。注意我身后,两点钟方向,那两个家伙还在不在?”
五秒钟后她回过神,想起两点钟方向的意思。拿眼角瞥过去,果然有两条黑影。在江堤人行道下方,躲在粗梧桐后朝这边张望。烟头忽闪忽灭。
“轻松点。自然点。我们往前走。挽着我。”
越这样说孟悠越紧张。徐向璧胁下很温暖,光滑的羊绒襟袖摸着很舒适。但身后有一双危险人影,让她想起小说电影里的黑道仇杀。
“别紧张。”江堤台阶上,她一脚踩空。
徐向璧迅速向后扫视。拐进汉口路后,他加快脚步,拖着孟悠向前奔跑。
路边停着辆轿车。车身很长。金属漆在暗夜下闪烁。驾驶座上有人等着。徐向璧拉开车门,孟悠弯身坐进去。车厢异常宽大,她没坐过这样的汽车。后座是对面两排,与驾驶座隔一道玻璃窗。
关门动作迅速轻盈,如同收拢翅膀。门一关,汽车就滑动起来。车内很温暖,很安静。两人相对而坐。汽车无声无息地疾驶,像蝙蝠划过夜空。
她有点怯,不敢说话。
“司机听不见我们说话。”
“噢。”
良久。她问一声:“这算是什么汽车?我从没坐过这样宽敞的。”
“卡迪拉克,加长型。”
“噢。”
车子平稳驶过闹市区。路灯越来越亮,车厢内光线瞬息明灭。他半闭着眼睛,似在沉思。她忍不住盯着他看,越看越觉得不像,越看越觉得弟弟长得实在是比哥哥好看。尽管闭着眼垂着头,浑身上下仍旧向外散发着一股——杀气。是因为向后绷紧的嘴角?
徐向北的嘴角总是那样咧着,嬉皮笑脸。
“我哥不在家?”
“他出差啊,没告诉过你?他昨天刚来过电话。”
沉默。他突然抓住孟悠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从底下托着她的手。汽车在摇晃,他的坚硬的指骨关节碰触着她的腿,似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