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墨
1.
我生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要升小学六年级的暑假的时候,阿公的派报社。
清晨四点,天色刚刷上一层浅白的交界线,客厅就已经点起两炬柔一弱的黄光,一片寂静里碰撞起阿公拉开铁卷门的声音,从城镇配报的小发财车缓缓停靠,把捆成一迭五十份的报纸丢掷到室内,敲击着大理石地板几声沉闷的声响,阿公点交完数量之后,就会折回屋里,叫我起床。
虽然前晚已经不到九点就上一床报到,但在一切都还处于昏天暗地的清晨起床,还是一件折磨人的苦差事,阿公对付每天只想跟棉被和床垫连成一体的我,有一套标准程序。
先把家里的五只混种犬喂饱之后,他会从体型最大混种秋田"壮丁"的碗里捏起几颗狗粮,走到我床边,把狗粮一颗颗藏在我的衣服和棉被枕头下。
牠会兴奋的跳上一床,毫无节制的把床垫踩的波浪般起伏震荡,用湿凉的鼻子嗅进我的衣服,我很快就会唉叫着举白旗投降,每次跳下床我都会皱着整张脸,不满的抗议,但阿公似乎只是把它当成有趣的余兴节目,只顾哈哈哈豪迈的笑。
站在厕所洗脸台前,采光不充沛幽暗和还在等待重新暖机的思绪,让我拿着牙刷猛一揉一眼睛,愣征看着老式洗脸盆里悠游的几只金鱼,才想起是昨晚跟阿公去那个只比公园还大一点的夜市捞来的,回来阿公就很率性的把牠们倒到洗脸盆里。
我抓抓睡的蓬松的乱发,拉着矮板凳,垫着站上厨房的流理台上盥洗,阿公在旁边帮我煎荷包蛋,阿嬷还没去世之前,这都是他每天早上一手包办的工作。
当时村里的人口还没有向外一流失的这幺严重,报纸是传递信息和播种商机的重要媒介,家里印制夹报广告的复印机整天都持续运转,空气里悬浮着碳粉被机具加热后的粉尘和臭味。
印象中他们总是戴着棉制的白色口罩,双手满覆黑色的铅墨,在白净的水杯、电话、墙壁跟月历上,都抹上黑色指纹。
阿嬷常常帮忙处理夹报广告到半夜,为了让她能多休息几个钟头,阿公把做早餐的责任一揽就是十多年,他们是相亲结婚,都不善对彼此表达,只会沉默的用行动付出朴实的体贴。
我把荷包蛋跟酱菜,都放到盛着白粥的浅底碟子上,淋了一点酱油,惯例的站上板凳,每次我吃饭那五只大狗就把我一团一团一包围,阿公索性要我站在板凳上吃饭。
阿公转开收音机,一边听着晨间新闻,用剪刀把报纸上的红色尼龙绳剪断,坐在那张数十年来都摆放在同一个位置的木椅上,开始夹报。
本来在报社的最鼎盛时期,阿公还有请两个四处在接家庭代工的阿桑来帮忙,但整个农村的生活养份因为变迁而渐渐贫乏,整个村绕了大半圈,仅剩下零星散落的几个住家,而且都间隔着几亩田地的距离,根本无法养活报社经营的根基。
但阿公只是豁达的说,还能动,就会继续做,似乎只是在为老迈之后,如无目的漂浮在一片汪洋里生活,还能执掌着舵盘,寻找一个能够抛下已经航行千里的疲倦旧锚,继续开垦生活意义的地方。
他熟练的把一张张汇集拼版了所有信息的「里民大声公」,这张仅是A3大小对折的日报夹入报纸中,这份日报是阿公无心跟随着机缘,一手创办的。
前几年为了配合公路铁路建设用地需求,里内有十几户人家跟田地被列为征收区,被强制征收的居民,号召平常就感情和睦的左邻右舍一起去跟里长联署抗议,聚集县政一府派来的调解人员和居民开了好几次里民大会,每次都陷入意见无法持平的僵局,草草散场。
里长每次都为了招集大家集合的时间大伤脑筋,用电话常常找不到人必须一拨再拨浪费时间,用广播又有重听的老人家听不清楚,索性就来拜托阿公做一张公告的传单夹在报纸里,上面除了通知下次的大会时间之外,还整理出每次商谈的过程纪录,果然顺利的解决了信息难以统一传达的问题。
而这场保卫家园的斗争持续了一年多,「大声公」成为凝聚声音的重要媒介,刚开始只是刊载着一些里民大会内容的严肃信息,但传播的功能实在太好,里长开始会放上一些地区停水、修路、新建设的里民需知,更在有一次里长拜托阿公挤出版面的一个角落,放上他孙女的满月照片,邀请里民来服务处领红蛋沾喜的消息之后,它的用途就附加的更多了。
陆续有居民开始来付费要求阿公刊载自家讯息,比如嫁女儿的宴请地点、杂货店与美容院的特价广告、庙口酬神歌仔戏的演出时间,某某某长孙考上台北有名的大学,在台风淹水过后的田里发现几只四处贪食农作物的肥猪仔,也可以来刊上寻主启示…。
需求五花八门,都不是什幺需要特别关注的大项目,像刻意用探照灯聚焦朴实的日常,这份报纸的内容就发生在隔几条街的一户人家里面,只要花一点零头小钱,一个几公分大的版位就可为了委托者保留,说着每个人独特的原乡语言,让每个细节都晋身为重点,比起大报社发行的报纸,排版精美的印刷字体却充满着大量陌生异地的词汇,注记一个遥远事件的精简缩影,阅览完除了知情之外,一切却好像与自身这幺的无关。
那段时间报社总是很热闹,大家都会赶着在阿公设定四点的截稿时间前,把手写的内容送过来,阿公收款随和,拿来当作款项的物品也是百百款,一只每天会生蛋的母鸡(不附赠饲料,而那只鸡活了四年),卖不掉也是放着臭酸的水果礼盒,街角没有名字的老豆花摊免费吃一星期的豆花冰点(想当然为了不让阿公亏本,我是必须排除万难每天报到),夏季盛产的西瓜好几颗,阿公生性俭朴,把冰不下的西瓜连着好几天当晚餐吃害我闹了好几天肚子(后来阿公才跟我说,他也是。)。
而有一次里内平常帮忙达官显赫代笔赠予婚丧喜庆题字的谢叔,他平常总是穿碇蓝色的中山装,一头银亮的白发,因为请托阿公刊登代笔题字的价目,兴致一来就回家拿了墨宝,搬了梯子在门口的报社招牌下提了「里民之光」四个字,之后就豪气的转身回家。
我皱着眉头问阿公说:「按呢麻会使喔?」
「青菜啦!厝边隔壁欢喜尚重要。忍气求财,激气相刣,知影没?」阿公只是随性的挥挥手,走到我身边用食指用力的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囡仔人莫按呢苦瓜面!会带衰啦!」
阿公的随和宽厚的待人哲学确实让他征得好人缘,被推举当过两届的邻长,每次和他出门散步,总是到处和照面的叔伯阿姨们打招呼,偶尔被请去家里闲聊泡茶,就可以拿点心、跟同年龄的小孩玩在一起。
有一次路过里内唯一的一家理容院时,被总是打扮的妖娇醒目的满姨叫住,他请阿公和我到店里坐,之后就转去和店面相连的客厅里,拿了一堆杂志,在中意的页数右上方都折了一角,还拿起一本封面是不知名岛屿海边的笔记本,里面夹满了各式发型时髦的外国模特儿,一个一个指给外公看,说她想做「这种广告」,不要看起来太乡土喔!她顺了一下烫得大卷的蓬松短发,再提醒了一次。
他们讨论了很久,期间满姨不断的发出:对!对!就是按呢!似乎很满意阿公都能理解她的意思,我坐在店里的墨绿色美容椅上,随意的晃着腾空的双脚,小小的店面只有三张剪发用的美容椅,墙上贴满了写满英文和外国模特儿的美发产品海报,和旁边挂着里长送的财神爷月历、门口提一供给客人等候的几个塑料矮板凳有说不出的违和感,空气里充满着各式理发用品的甜腻香氛气息,和满姨这个人的感觉一样,一朵不甘愿开在乡间路边的花。
「若无妳给阮孙剪头一毛一好啦!」
他们谈到一半时突然冒出这句话,似乎是拿来代偿广告费用的结论,满姨刚开始还一直客套的强调:毋好啦!按呢我会歹势!但边说就边开始从墙边把三层放着美发用品的推车推来我身边,阿公则跟满姨说他还要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东西,再吩咐我要是剪完他还没回来也不要乱跑,乖乖在这里等。
「会伤紧呢?」她问,把白色的围布利落的绑在我脖子上,我摇摇头,感觉全身充电一样处在一股新奇的兴奋感之中,从有记忆以来我的头发一律都是交给母亲处置,她用裁缝用的大剪刀,剪一刀下去还要瞇起眼睛用尺量,看两边有没有对齐。
我想到一星期前我在报社旁边的空泥地上,跟阿公一起用石头和土堆起”控窑”准备烤番薯,遇到同是和我一样回乡过暑假的小男孩,他和父母搬去台北五年,穿着款式新颖,尤其是发型,发尾修的长短不一,跟着头型剪出利落弧度,实在帅气。
当我因为好奇伸手去轻拉他刻意留长的发鬓时,他跟我说:「这叫层次。」
「阿姨,我想要剪有层次的发型。」当她准备下刀时我立刻冲口而出。
我当时因为过于期待而情绪高涨,根本没察觉她其实为难的一抽一了一下嘴角,「那有什幺问题?就交给阿姨吧。」
她下第一刀时,刚才轻松泰然的态度完全消失,就像在维修什幺精密仪器一样慎重,剪到一半时,她问我会不会热(其实是她的额间和脸颊上已经布满汗珠),将门边的电扇拉到旁边。
刚进来时,外面还笼罩着高温的日晒,一过中午,天色就暗了下来,酝酿一股这时节惯性袭来一阵午后雷阵雨前的闷热,安静的理发厅只剩下一身后满姨用发剪熟练的将头发剪落的声音,配合电风扇吹起来微温的风,我昏昏欲睡的打起盹来,
再张开眼,满姨正用干一毛一巾扫掉我肩上的断发,我一抬头看到镜中的自己,即刻山洪暴发似的大哭起来,我至今都还不知如何形容那个发型,我想她完全误解"层次"的意思,把我的头发从下到上一层一层的剪齐,上层过短的头发全都蓬翘了起来,活像一丛长坏的菠萝叶,此时阿公刚好也提着菜篮从门边进来。
「唉呦!是安怎啦?我从巷仔口就听着你的声音。」
一看到我,我感觉阿公也实实在在的愣了一下,看着站在我旁边抓着一毛一巾一脸尴尬的满姨,大家都是老邻居,他也不能责怪。
「就…缘投啊…。」阿公的声音听起来好勉强。
「你骗肖啦!」我哭得更大声。
为了解决这个大家都只能站在原地沉默的看着我哭号的窘境,阿公一把把我拉起来往门边走,「多谢妳喔!」他还是客套的和她频频点头,「失礼啦!」印象中她有摸一摸一我的头,又塞了几瓶在柜台上摆到退冰的果汁进阿公的袋子里,算是赔罪。
我一路哭回家,眼睛都被泪水黏在一起,阿公安静的打开他总是拿来当拐杖的黑伞让我撑着,回家前绕路去家里在卖建材的旺叔家,他家有四男一女,理发问题也由他一手包办,阿公去跟他借了电剪,回家之后毫不手软的把我理成大平头。
「没要紧啦!头一毛一生了就快。」他摸一着我手感清爽的平头,为了安一抚我晚上还特地带我去夜市吃牛排,在去的路上我还刻意别扭的戴起因为太久没戴而皱巴巴的运动帽。
那之后我也没再看过满姨,每次经过她的店总是铁门紧闭,本来在夜里经过那条巷子,总会先看见挂在美容院门前耀眼旋转的霓灯,也没再见它点亮过,像一支已经烧到尽头的蜡烛。
后来听说满姨和不赞成她离乡的丈夫离婚,抛下一对儿女支身前往台北,我想她一定很开心,终于能把自己拼贴在和那些时髦杂志一样的场景里,在那年暑假这种毅然离乡的情形就像某种不知名的传染病一样,在每个巷弄间没有边界的蔓延,好像只要身处那样似乎遍地捡起来都是翻身机会的繁华之中,就如同镀上一层全新的命运一样,随时可以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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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时节进入暑假的中后段,阿公在被雷阵雨冲刷过的湿凉傍晚骑车出门,这是他每个周末晚间的惯性行程,去找在夜市口摆香肠摊王菊阿嬷(除了香肠、米肠,最近还加进了裹一着厚厚甜面一皮的炸热狗,她总是笑称那是「打肿脸充胖子」城市玩意儿,但囡仔人就爱呷。)一年前阿公替她在「大声公」里开了一个小小的专栏,刊载她的诗作,偶尔充满童心的用字让人丝毫感觉不到阅历的沧桑,阿公一星期会去跟她收七天的诗稿。
他们一见面就很多话聊,像默契十足的老同学,王菊嬷的记性跟听力都被年岁磨耗的逐渐衰退(记错客人的东西,她就会一直俏皮的吐舌头道歉),阿公会搬张铁板凳坐在她旁边,帮她沾热狗的面糊、收钱找钱,聊到将近晚餐时间,王菊嬷还会去隔壁卖米粉汤的摊子买两碗白饭,配着包在米肠里,自家炒的辣菜餔,烤两根香肠解决一餐。
每次阿公收回来的稿子,都是写在撕下月历纸背后的随性手稿,纸面总是晕着灰色的油渍跟碳烤的焦香,交给阿公之前,她总是会拿不定主意把纸捏在手上,用原子笔涂涂抹抹一改再改,最后阿公会替她挑选最适合刊载的版本。
「没要紧!慢工出细活嘛!」阿公每次都这幺说,虽然我也不清楚这个只占据了版面十公分左右的小专栏,到底有多少人会仔细品赏,但他们彼此对待这件事的态度像解读写满神旨的签诗一样慎重,这小小的专栏是王菊嬷在这把年纪,还要独自一肩担起生活重担的压力里,唯一能悠闲栽植的秘密后花园。
这一天,阿公从下午就接到一通电话,通话的时间很长,阿公一直拧着眉心,收起本来中气十足的宏亮声音,他单手插腰站在电话柜旁,偶尔搔抓着银白色的短发,陷入亢长沉思的只是简洁的响应,喉咙发出微微的低吟,挂下电话后,他跟我说要去找王菊嬷,交待我要在他出门之后把铁卷门旁的小门上锁,我点头说好,但心中却很疑惑他这次为何不带我一起去。
我坐在藤椅上看电视吃果冻,瞄了一眼时钟发现阿公出门已经超过了两个钟头,我不曾一个人被放在家里那幺久,没有阿公在看新闻时一直叨叨絮絮的评论说教(更多时后像在自言自语),虽然充满了电视的吵杂却很冷清。
我拉开小门走到屋外,把果冻含在嘴里,在冷调的街灯照印下,跳着下午我在门前画好的跳房子,过了十五分钟后,路口传来阿公脚踏车老旧踏板发出的嘎叽声,
「你是按怎低外口?」阿公骑到我面前,跨下脚踏车,车后座多载了一个人。
「叫柑仔叔。」
阿公把他轻推我面前说,我抬头看着他沐浴在街灯下的脸,小一平头,微壮的身躯,穿着充满咖啡和深灰脏污的白色T恤,胸前写着他的名字「黄皓橙」和一串电话号码,以及「若看到他在路上无目的的闲晃,请打这只电话通知黄先生」的字样,水蓝色的即膝短裤,没有定点聚焦的目光和怪异的放在胸前扭纠在一起的十指。
「柑仔…叔。」我有些吞吐的跟他点头,他看起来有些在清醒和恍惚之间摆荡的动作让我有些惧怕的退后了几步。
「王菊嬷住院了,拜托咱照顾伊一阵子。」阿公简单的跟我解释,牵着他走进室内,他身体摇来晃去,像一艘随水漂流的小船,四处张望,嘴里不时发出「呵呵呵」毫无意义的低笑。
他在报社的办公桌前坐下,我像在观察不知名的物种一样睁圆着眼睛盯着他,虽然抱持着不确定的害怕,我还是从桌上四散的果冻里挑出一个青苹果口味的递到他面前,他很开心的接过,哼出「嘿嘿」两声单调的傻笑。
王菊嬷希望阿公能暂时让他来报社工作,更熟练一些生活的技能,阿公每天会给他一百块支薪和伙食,报社的工作项目原本就已经尽剩不多了,只有一些最微不足到的小事能分配给他,他的学习跟理解能力也都慢了好几拍,阿公跟我必须费尽耐心,不厌其烦的一次次解说,把最简单的动作分批成步骤(比如说请他剪开报纸的尼绳,就必须从第一步骤开一抽一屉,二把剪刀拿出来开始教起)阿公请他早上三点起来等报纸,有时起床上厕所,会看见他早早就爬起来,拿一个铁板凳坐在铁卷门口,手上拿着剪刀,努力睁着很想瞇成直线的眼精,神情却异常认真的等待卡车靠近。
他的人生像被过滤了所有多余的杂质,只留下基础的单一,连生活感都难以储存在最日常的动作里发挥,几乎无法定义他思绪的含意,更多时后他又是如此完整独立,运行在自成一格的世界里,跟他相处了一阵子,我还是无法窥透他情绪与语词里毫无章法的逻辑,尤其是说话的时后。
「柑仔叔!你爱呷水果无?」我拿着阿公切好的一半水梨给他。
「要!要!要!」他最开心的就是吃东西的时后,在胸前抓紧十指,拼命的点
头。
「说一遍就好!」我有点不耐的说,刻意把水梨收到背后。
「说一次遍好!说一遍就好!说一遍就好!」他又说了三次,眼神就像喜欢围在我身边讨食的小狗。
「阿公!」我皱紧眉头,转过头跟正在低头拼版的阿公求援。
「阿叔生病了,你莫跟伊计较啦。」
阿叔生病了。那段时间这句话几乎成为我跟别人解释他脱序行为的最佳批注,一天阿公带我跟柑仔叔去附近熟识的小宫庙拜访,燃香祈求王菊嬷早日康复出院,庙祝阿婆每次都会送我们信徒来参拜剩下的水果,还有顺便帮我收惊,收完我之后,他也请阿叔坐下,阿婆拿着一伫燃着橘色星火的香在他身边念念有词的笔划,用食指在他胸前画符咒时,掉落的香灰顺着摆一动洒到他露出来的大一腿上,他低耸一起肩膀,显得很茫然瑟缩,一直把眼光投向我跟阿公。
「黄皓橙你的元神有转来无?」
「有喔!有喔!有喔!」他又连声大叫了三次,还夸张把双手举起来吆喝,。
「说一次就好啦!」我感觉阿婆结实的被吓了一跳。
「他不会啦,阿叔生病了。」每次一遇到这个情形,我就必须出声帮他脱困。
阿婆说阿叔会这样是因为元神被困在一个地方回不来了,就画了几张符咒,烧成符水给他喝,「呸!呸!」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但还是捏着鼻子乖乖的喝,难受的把焦黑的纸渣通通吐掉。
「以前阿嬷也带阿橙去过就多所在拜拜,就多乩童跟道士弄奇奇怪怪的物件给我喝。」
阿叔在回程时轻描淡写的提起,想见王菊嬷也为了她乖孙的无解病症,用尽所有她能动用的方法费心了一生。
但是我并不会讨厌这样的阿叔,剥除他偶尔会毫无端倪的失控这层特例,其它时间他就像个大孩子一样是我忠实的玩伴,而他的脑袋里也有一块完全腾空,凌驾一切常规的部分,他对有条理的文字过目不忘,才看一眼就能背起所有派报客户的地址、姓名甚至电话都能一字不漏的默背,就像老天爷把他的一切都拿走掏空,只为装进一个体积过大的超凡才能。
他的世界里只容得下一套规矩,只要一制定他就遵照着守则从不怀疑、也绝不敷衍怠慢,那是他独特的内里,无法更动也无从插手,深知他容不下任何分叉的思维,我便时常拿这点来兜着他玩而且乐此不疲。
「阿叔你是不是最爱壮丁啊?」
我看他又在后走廊把午饭时间偷留下的鸡骨头偷塞给壮丁,蹲到他身边很刻意的问,
「最爱啊!最爱啊!」他又露出招牌的傻笑,很认真的摸一着壮丁的头。
「是喔?那你不爱另外四只啰?牠们会难过。」
「我都爱啊!」他收起笑容,神情开始透露慌张,双手不知所措的不停一搓一着裤管,即刻站了起来,开始到处找寻其它四只狗,只要一找到就用双手捧紧牠们的脸,
像承诺一样认真的说:「我最爱你喔!」
等到他好不容易找到四只狗,兜了一圈说完以后,看到刚从外面进门的阿公,
也死瞪着双眼,抓紧他的肩膀:「我最爱阿公喔!」
「夭寿喔!你麦教伊那些五四三啦!」听阿公似乎有点难为情的从客厅传来搞不清楚状况的哀号,我开心的捧着肚子大笑着在床上打滚。
接着我听到他穿起木屐,叩叩叩的走到外头,用尽吃奶的力气对着空阔的傍晚天空大喊:
「阿嬷!我最爱妳喔!」
我瞬间停下了笑声,阿公前两天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我不清楚正确的内容,但我隐约听见阿公复念着「病危通知」这四个字,那已经是这星期以来的第二次了,每次接完电话阿公的脸色密布着黯淡,像蕊心即将烧断的灯泡,然后他就会快速的吩咐我跟阿叔不要乱跑,不管多晚都会骑着脚踏车冲出门去。
第二天早晨阿公到送报的时间都还没回来(本来阿公都会把报纸放在为了方便他送报而特别绑在后座的竹篮里面,让他牵着脚踏车去送。)他一个人拿不动那幺多报纸,我索性把报纸装到菜篮里,和他一人提一边走路一家一家送。
我和他走在响彻蝉鸣和清晨稀薄微光的乡间路上,两双木屐交错踏响的回音显得特别清晰。
「麦近倚水田,靠正丬行,遇着巷仔口要叮铃!叮铃!」
他边走边低声在口里碎念着,那是阿公教他的送报口诀,「叮铃!叮铃!」走到第一个拐弯他用嘴模仿脚踏车的警铃声,就算没有脚踏车,他也谨记阿公教他的,弯出巷子口之前,要按铃警示在视线不一良的清晨,容易车速过快的机车。
「二段75巷17号,李博源。」阿叔派报时会一户一户的确认门牌,是完全吻合他已经完整收编进脑袋里的名单。
这是最后一家,阳光已经把一切景物都槌打成型,我站在李伯的家门前,看着他信箱塞满的成堆报纸、信件和广告单,有些已经不堪拥挤的掉在地上,门口贴着颜色醒目的「租」字红纸半覆盖在已经斑驳成淡白色的春联上,屋顶仍然少了几块屋瓦,室内寂寥无声,院子里的茶花开的缤纷馨香,支节却如同被遗弃似的随意丛长。
刚放暑假时有碰过李伯来报社亲自送上欠了三个月没缴的报费,印象最深刻就是他笑起来时脸颊的弧度很深,总是弯驼着背,好像有人从他身上摘除了能够支撑他挺一直身躯,那根最重要的脊骨。
在他们言谈间,我探到李伯的妻子一年多前因为老年痴呆症日渐严重而住进疗养院,他说后期她每天晚上都会不断起身,说要等已经因为车祸去世好几年的长子回家,桌上也一定会多摆一副碗筷,把他已经收成遗物的皮鞋拿出来擦亮。
某天下午,李伯发现她在客厅不断的自问自答,他从房间出来,看见她拿着电话话筒神情愉悦的在讲电话,他靠近试探的问她:「妳在跟啥人通电话?」她笑瞇瞇的回答他:「就阮后生啊!」,他立即接过电话,电话那头只传来警示电话没挂好的刺耳声音。
李伯说到这里,语气犹如整个人都被埋一进毫无生息的寒冻之雪中,我从没听过人可以发出这幺接近窒息前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瞬间被击碎一样破碎四落,他被沉默覆盖了好久,才能依稀辨认自己到底想要表达什幺似的继续说,他们夫妻年轻的时后很爱旅行,台湾都不知道被他们绕了几圈,说她像风做的一样,骑车时的身手比男人还生猛,每次劲速过弯时他总是只能看着她的背影。
「不像是我在保护伊,反倒是伊总是走低我的面头前为我指路。」
他说疗养院的开销费用很大,光靠存款撑不了多久,本来准备给夫妻俩好好过退休生活的老本已经摇摇欲坠快招架不住,但他还是没有取消订报,他一星期会转两钟头的车去疗养院探望她,这个会铲平所有记忆的疾病几乎把关于妻子的一切内在收割一空,妻从小就有轻度的阅读障碍,他只能如往常一样为她念报纸,希望能阻止他们原本稳固的曾经继续大片滑落至无底悬崖,但近期最后一次探望她时,她已经不记得他是谁。
我还是颠起脚,把信箱里已经弯折退色的纸件全部一抽一出来,整理整齐推放在门口,腾出空位把新的报纸塞一进去。
我想要当做他们只是再一次出门远行,这幺虔诚的相信不该被辜负,就像我还是相信王菊嬷有一天会康复,在夜市口还是可以看见她和蔼的身影,报纸空着一角的小专栏会再次出现她美丽的诗作,也一定会来接阿叔回家。
「你看。」阿叔拍拍我的肩,我回头,他小心的控制力气摊开原本聚合的掌心,
即刻探头钻出一只羽一毛一还长的十分稀疏的绿绣眼雏鸟。
我询问阿叔是在哪里捡到牠的,想把牠放回巢里,阿叔牵着我带我去在李伯家对面的邻居种的杨桃树下,在粗一壮交错的树根旁看见已经掉落损坏的鸟巢,还有两只已经虚弱而死的雏鸟一尸一体。
「就可怜喔,没厝会使转去。」阿叔用指尖轻摸牠娇一小的头,像在呼唤什幺一样不停发出微弱的叫一声。
「没要紧啦!阮带伊转去,伊就有厝啦。」我说。
在暑假快要结束的前一个星期,父亲打了一通电话给阿公,认真的跟他报备想要关掉中部一直经营的不是很稳定的印刷厂,刚好有同业的朋友表示想一起合伙投资,正在北部找适合的点,我也要上国中了,刚好是一个阶段的段落适合转学,因为决定的太临时,准备搬家和转学的忙碌又让我在阿公家多待了两个月。
十月底,我参加了生平第一场葬礼,躺在黄白相间菊花床里的王菊嬷看起来比我印象中的还要瘦小,怕阿叔承受不起,我们没有让阿叔参加,但那几天他变得很沉默,像完全躲回自己的壳里。
「阿嬷出门了。」他一直跳针一般的重复这句话,「我要乖。」他又说,我总感觉他隐约的知道了什幺,但他单纯的世界表面没有缝隙可以渗入答案这幺繁复的理解。
葬礼结束后,阿公把在王菊嬷住处简单收拾的遗物带回家,我永远记得在一个铁锈严重的蛋卷盒里,封存着一大迭王菊嬷的诗稿,以这个存量而言,她根本不需要一周写七首诗,我想她只是想制造理由可以跟阿公聊天,而我想阿公也是,
在离开那里的前一天,我跟阿叔找了一块空地把已经可以独立的绿绣眼放飞,
那个属于童年尾声的最后一个暑假,也在这一刻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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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loveven发表于周三3月20,201310:26am
3.
等到我渐渐成年,也在台北安身立业,在我才刚接下父亲已经扩点了三家直营店的印刷厂一年多,二十五岁那年除夕,双亲因为必需在印刷厂赶工加印客户的问题件,只有我带着怀孕八个月的妻子回乡过年。
近几年阿公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颠沛奔波四处求医,中医西医针灸侵入性非侵入性治疗都试过,(每看一个医生就得到一个新的病因,新的用一药,新的疗法,身体像抛锚的车找不出无法发动的原因。)最后还挂了台北大医院的名医,劳师动众把阿公接上来台北,在门诊等了五个钟头才看到病,要养生要忌口要运动作息一定要正常,阿公都照做还是甩不开这个不明原因的痛处,宛若被一个从未被发现的神秘异种寄生。
每隔一年回去,他的关节从肿胀到完全变形,随便一个小动作都让他疼痛难耐,
「好像身体的每个关节都生锈。」吃完年夜饭时,阿公和我对坐在饭桌前,声音里满是被病痛磨耗了所有精力的疲惫,吃得简单清淡让他的身形更加单薄瘦小,在昏暗的灯光,下脸色呈现没有养分似的不健康蜡黄,松一弛的皮肤皱折里藏满点点黑斑。
屋里过年的气氛一年比一年消退,因为疼痛让他连换个春联都倍感艰难,家具覆上厚厚的灰尘,空间暗沉的色调好像可以把瓦数微弱的昏晕光线全部吞没。
早上回来时发现厕所的灯已经烧坏,但阿公无法爬高,阿叔完全没有处理日常琐事的能力也不能指望他,长达两个月他们都只靠着挂在门旁边的一只手电筒,在有限的光源里如厕和洗澡,病痛让本来只是一点生活小事,都扩大成一场场四处肆虐的灾难。
「我看我是没法度继续照顾你阿叔啦。」阿公用压到最低频的声音说。
我回头,看向客厅里正和妻子一起喝果汁看电视的阿叔,他好奇的去触一摸妻子已经十分圆硕的肚子,妻子跟他解释里面有一个即将临盆的新生命,他侧过脸用耳朵轻靠近妻子的肚子。
「内底有人。」
说完他闭起眼睛,喉咙哼出低低的傻笑,跟我在六年级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暑假完全无异,不同的只有他总是理的清爽的短发里,开始参杂了几根白发,笑起来眼窝周围也折起许多衰老的细纹。
这几年双亲好几次为了阿叔的事跟阿公争执,他们都一致认为阿叔跟我们非亲非故,尽职的照顾他那幺多年也算是仁尽义至,应该把他托给社会局,请他们帮忙找疗养院安置,但每次阿公的答案都一样,就是会照顾他到不能动了为止。
我刚上大学那年,清明节时惯例的会跟双亲一起回家祭祖,他们工作忙碌,总是尽到礼数就匆匆赶回台北,我每次都会多留一天,陪阿公去扫王菊嬷一家的墓,直到我过了十八岁,阿公才慢慢的开始愿意透露,深埋了好多年都没有经过光线曝晒过的谜底。
王菊嬷十九岁时双亲就因工作意外过世,二十岁时经由婶婶的介绍,嫁给当时从外地调来接任辖区分局长的警察丈夫,在长子满足岁那年,他因为包庇赌一博电玩被惩处,在办公室里畏罪自一杀。
一个女人靠着白天去加工厂上班,一下班就去夜市摆摊的艰困日子,好不容易才把儿子养到成年娶妻生子。
被苦劳的黑锁紧紧勒制的人生应该可以就此松绑,直到阿叔被诊断出患有亚斯伯格症的那年,本来已经搭建了安稳防波堤的家又被巨浪再度冲垮,儿子跟媳妇当时本来预定要顶下朋友的西餐厅,付了大笔签约金之后,朋友随即逃往大一陆,留下好几家被积欠了一堆帐款的追债厂商,报了案也一无所获,只能卖光餐厅里所有的器材,连房子都拿去抵押,还剩下五百多万的烂帐。
每天焦头烂额的跟不定时登门的厂商周旋、接听轰炸一般银行贷款的催缴电话,还要三天两头跑学校,处理阿叔总是在班上被同学排挤欺负的事情,让夫妻俩长时间的饱受身心极大的消耗和折磨,最后在某一天半夜,他们开车到离家不远的山区,第二天被登山的民众发现他们的轿车翻覆在山腰下,夫妻当场死亡,警方调查那片山坡泥地上留下的轮胎痕迹,完全没有煞车的迹象。
他们离家之前只跟阿叔交代了一句:「阮麦出门了,你爱乖喔。」
阿公带回阿叔的那天下午,王菊嬷被诊断出肺癌末期,她一见到阿公就眼泪溃堤
,不停说她的乖孙要怎幺办?她已经无依无靠一定没有人会照顾他,到时只能带阿叔一起走,阿公当下就毫不迟疑的答应,他一定会把阿叔接回来照顾。
阿公想要当解一开勒紧王菊嬷一生黑锁的手。
在儿子三岁那年,阿公中风入院,双亲又再提起把阿叔送进疗养院的事情,我跟妻子商量过后,决定把阿叔暂时先带回家,带回家的第一天,清晨时阿叔仍然搬了儿子的塑料矮凳,拿着剪刀坐在楼下办公室的铁卷门口。
偶尔也会让他来印刷厂帮些简单的忙,他喜欢操作复印机,说怀念阿公家里油墨的香味,他的记性仍然很好,看几眼就可以把色票的色号和纸张种类的编号牢牢记住,有时会碰到客人跟我抱怨阿叔的动作很慢,我都会说:「歹势啦!慢工出细活嘛!」
有一次午休时,儿子突然大哭着从楼上的住家跑到办公室来找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跟我哭诉:「阿叔一直学我讲话啦!」
「阿叔生病了,你不要跟他计较。」
我发觉我讲话越来越像阿公。
二十八岁的那年初夏,阿公因为二度中风过世。
我带着全家跟阿叔一起回去,久违的回到怀念的报社,阿叔显得非常开心,但他没有急着找阿公,只是牵着儿子到处介绍:「这是以前跟你爸爸作伙困的所在,
这是阿公跟人下棋的所在…。」
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禁在想他也许什幺都知道。
在阿公准备要下葬的前三天,我选了一张他当年第一次当邻长时,在报社门口,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英姿焕发的照片,我用手提电脑里的绘图软件,将悼词和告别式举办时间的地点信息,庄重整齐的排成一张小版面,再印出来,用阿公以前教我的传统方式,拼贴在那张G4开小报的头版,再用复印机复印。
这是从发报至今已经超过十五年的「里民大声公」最后一期。
「阿公耶!阿公上头版了,就缘投捏!」习惯早起的阿叔,看到一张张跑出复印机的大声公,拿起一张兴奋的大叫,随后走到我身边,弯起食指朝我深锁的眉头狠狠的弹了一下。
「囡仔人莫按呢苦瓜面!会带衰啦!」
好痛。我闭起眼睛,感觉额头上晕开一阵灼一热,他弹的比阿公还要用力一点,我怎幺觉得如果阿公还在的话,他也会这幺说。
印完之后,阿叔很惯性的帮我把它装进送报的布袋里,此时儿子也被我们吵杂的噪音吵醒,一揉一着眼睛走进报社,「要跟我们一起去送报吗?」我问,他觉得新奇很高兴的猛点头,我帮他多加了件小外套,让阿叔牵着他走进清晨的街道。
「阿公出门啰。」
才没走几步阿叔突然冒出这句话,脸上还是跟平常一样,是看不出任何情绪意味的表情,「麦近倚水田,靠正丬行,遇着巷仔口要叮铃!叮铃!」他带着儿子一起念着阿公的送报口诀,在安静的清晨乡间清晰的回响。
「准备喔!」即将转出第一个路口时,他和儿子一起用嘴大喊,「叮铃!叮铃!」
我安静的走在他们身后,感觉时间似乎又回到那个六年级的夏天,送报的卡车,夜市里的捞金鱼,五只老狗和让人吃坏肚子的西瓜,满姨剪坏的头发,王菊嬷的辣菜餔,报社里的油墨香,出门远行的李伯,摔下鸟巢的绿绣眼。
阿叔当时寂寞的说:「就可怜喔,没厝会使转去。」
「没要紧啦!阮带伊转去,伊就有厝啦。」
对吧?阿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