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老方八十岁的生日,老方半个月前就在“迎宾楼”订了房间,宴请全家。老方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我依然不冷不热,硬生生地撂下一句,这个家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她曾是老方从老家请来的保姆,十年前,母亲患上老年痴呆,大小一便都不能自理。我们姐几个都很忙,老方又笔耕不辍,就给母亲请了个保姆。
母亲健在时,为了把保姆当自家人,老方就提议我们叫她“宋姨”。
只是母亲走后,老方压根没让宋姨走的意思。刚开始老方还解释得冠冕堂皇,我这幺大年纪了,除了舞文弄墨是行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一窍都不通,我身边总得有人照顾吧。后来,老方就不再提宋姨离开的事,更过分的是,宋姨说话办事越来越把自己当自家人,还一口一个“老方”地叫。
那年春节,大舅一家从青海回来探亲,老方盛情款待,还安排在行署大酒店为大舅接风。难得一次盛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酒过三巡,大家正喝得尽兴,老方站起来,推了推眼镜,又清了清嗓子,举起酒杯,环视四周,文绉绉地说了一番祝酒词,而后,宣布了一个让大家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的消息:我和宋姨昨天领证结婚了。
我怔了足有三分钟,酒一下子醒了大半。我霍地站起来,指着老方,老方你掰着手指连带脚趾也算上,好好数一数,看你都多大岁数了。你要是真想找老伴,麻烦你好好地找一个,找个像样的,也给我们这些子女脸上贴点金。找个保姆,算个啥?亏你还曾是文化局局长,离休老干部,中国人民大学高材生,政一府大院里耍了大半辈子笔杆子的作家。我借着酒精的力量,一番发泄后,还当场把酒杯摔了。一场盛宴不欢而散。
那天,我依然不解气,把老方的家抄得一片狼藉。我指着母亲的遗像,给老方丢下一句话,这个家里,我就一个妈,我妈走了,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她,要闺女还是要女人,你自己掂量。
老方气得浑身直哆嗦,我向来没见他发那幺大的脾气。
我没你这闺女,滚。我辛辛苦苦一辈子,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还得让你来指手画脚强加干涉啊。
从那天起,快十年了,我再没回过那个老房子。
琳琳考上了大学,我却下岗了,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高额的学费让我一筹莫展。老方频繁地打电话给我,问琳琳上学的事。我电话里发誓,就是把房子卖了,我也不稀罕你的钱。
送琳琳上学走那天,车站候车大厅,老方满头大汗地穿梭在人群里,大概是走得太急,老方的风湿病腿瘸得更厉害了。我早就看到了他,却故意视而不见,任凭他着急。后来,琳琳实在看不过去,喊了声姥爷,我在这。老方闻声趔趔趄趄赶来,一见面就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塞到琳琳的手中。我看都没看老方一眼,夺过钱扔到了地上,头也没回就走了。老方,你给我记住,我再穷都不会要你的钱。
昨天晚上,琳琳打电话给我,妈,你还是去看看老方吧,毕竟他是你爸。其实,老方一直都在给我寄生活费,他资助的一位贫困大学生竟然是我师哥,写得一手好文章……
我的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今天一大早,我决定去看看老方。
一进门,我惊呆了,老方比我想象的老多了,头发雪白,连眉一毛一都白了。
老方一见是我,喜出望外,慌忙冲着前院喊,小宋,乔来了,咱中午多加几个菜。
乔,来,过来看看我写的回忆录,市政一协宋主席亲自打电话约稿。我写了三天,八千多字。老方戴上老花镜,把手稿递给我看。
一行行一页页熟悉的字体,密密麻麻,我的心情突然间如一地被踩碎的月光,纷扰凌一乱起来。老方,耍了大半辈子的笔杆子,到老了,依然,字体隽永,刚劲流利。
老方津津乐道他最近发表的文章,还取来一本本样刊让我看。有散文,随笔,还有回忆录。老方说,我在文化局干了几十年,退休了,文联政一协宣传部的领导还经常向我约稿。这脑子里,积累了好多的素材,能再写上十年。这天赋,说啥也不能浪费了。
老方的书房靠窗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台21英寸的液晶显示器,指示灯一直闪烁着。
现在杂志社都要求电子邮箱投稿,我这眼不行,手也跟不上,耳也有点背了。
我后来学的,还去了电脑培训班。不过还是有点慢。有时实在不行,我就去街上复印社,让他们给帮忙。
我一时语塞,如鲠在喉。
宋姨对我真挺好。乔,你的心思我懂,不就是怕我生气受委屈?宋姨人不错,十八岁就给傻哥换亲,二十三岁时就守了寡……
临走时,我对老方说,爸,以后你的稿子写好后,打电话给我,我来取。
老方喜极而泣,好,好,好。
老房子的前院,现在成了老方的菜园,长满了青菜豆角黄瓜,长势喜人。
微风吹来,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苍萃浓郁的叶子,斑驳婆娑,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转身离去,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