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奶奶和继母先后病故。父亲垮了,那个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笑嘻嘻地说“天塌下来,爸为你们扛着”的人消失了。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在我和妹妹的哀求下才吃几口饭。
躺在床上,父亲翻来覆去地读几本医学方面的书,最后声音孱弱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他病了,病得很严重。
我向学校请了假,把十一岁的妹妹托付给邻居,陪父亲走上了求医之路。那是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万幸的是,各项检查做下来,排除了父亲之前所想的脑肿瘤、心脏病什么的,我几乎要跪在雪地上感谢上苍了。
但,父亲的眉心的疙瘩依然拧着,他说:“其实,我最怕的就是脉管炎,这两天,我的腿一直发麻,这就是脉管炎的早期症状。”
我至今仍佩服十八岁的自己,不知道那叫坚强还是经历太多磨难后的麻木,我搀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父亲,说:“没关系,咱再去检查,有病就治。”
医生听完父亲的自诉,含糊其辞地说了句“先吃点药观察一下吧”,就把我们打发了。
父亲开始大把大把地吃药,可他说腿的麻和凉有日益加重的趋势。于是,半个月后,我再从几十里外的学校赶回来,陪父亲去看病。
辗转去了几家医院,面对父亲外观正常的双腿和他痛苦的描述,医生都不知所措。终于,有个医生试探着说:“我看,你这像神经官能症。”我并不知道神经官能症是什么病,正想详细询问,有点医学常识的父亲却勃然大怒,他痛斥这些人为庸医、饭桶,说他们草菅人命,见死不救,病治不好就拿神经官能症来搪塞。然后,怒气冲冲出了医院。
待父亲铁青的脸色略有缓和,我才敢小心翼翼地询问,什么叫神经官能症。父亲说:“简单点说,就是本来没病却觉得自己有病,和神经病差不多。你说,他们这是什么医生?我自己有没有病我还不知道吗?”
我多希望那个医生的话是真的呀,感觉上的问题,哪怕再错,也比将来腿脚溃烂强上百倍千倍啊。可父亲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身体的虚弱和脾气的暴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谁都不能说他没有病,更不敢在他面前提神经官能症几个字。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脉管炎。看着暴躁的父亲,再看看妹妹怯生生含泪的眼睛,除了休学,我没别的选择了。妹妹却说:“姐姐,你不是说要当医生吗?那咱们家里人生病就再也不用怕了。你当了医生,就能把爸爸的腿治好了。”我把她搂进怀里,泪如雨下。
再三拜托邻居们照顾家里后,我返校了,落下的功课已经太多。但我不能等自己当了医生才治父亲的病,那段时间,除了拼命补功课,我想尽一切办法打听治脉管炎的好医院。终于,辗转从同学的同学那里知道,百十里外,有个专治脉管炎的张神医,药到病除。
我当即请假,陪爸爸去了那家医院。到了才知道,说是医院,其实也就是个诊所,爸爸眼神里满是疑虑。一进门,只见满墙都是红彤彤的锦旗啊,满眼都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扁鹊再生”“华佗再世”的字眼,父亲激动得几近哽咽:“咱们算是来对地方了。”
这也是我的心里话,别的不说,只看张神医的助手小李医生吧,那样亲切温暖的笑容,是我们跑了这么多家医院从没见到过的。小李医生轻言细语地请我们稍等,说张医生正忙着,还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伸出冻得麻木的手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我觉得,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白衣天使。
张神医没有一点架子,他耐心地听完父亲漫长的讲述,又仔仔细细对着父亲的腿研究了半天,很肯定地下了结论,这就是脉管炎。虽然这病异常顽劣,但,只要吃他三个疗程的药,包好。
父亲频频点头。
药有点贵,我们身上的钱都掏光了,还不够买一个疗程的。可我们心里高兴啊,父亲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他甚至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好了吃完这些药再去哪里借钱。
回到学校后,我依然心潮澎湃,决定给小李医生写封感谢信。一来表达真挚的谢意,二来也许能让他们对父亲的病更上心点。本来只是要感谢的,可写着写着,泪就落了下来,我把家里的近况,父亲的病痛,妹妹的懂事以及我在父亲面前拼命掩饰的恐惧与迷茫,都和盘向她托出。我说,是您温暖的笑容给了我希望,我一定要考上医科大学,将来做一个像张医生和您那样当之无愧的好医生。整整六页信纸,溅着斑斑泪痕。寄出去时是不奢望有回音的,但一周后,我居然收到了回信。小李医生在信上说了很多劝慰的话,说父亲肯定很快会好起来的,让我努力学习,一定要实现愿望。
周末,我欢天喜地把信拿回家给父亲看,发现父亲已奇迹般好了起来。跟他身体一起好起来的,还有他的心情。他不再忧郁暴躁了,对我和妹妹,又恢复了之前的关心。我们的生活,又重新有了欢笑和阳光。
果然是神医啊,我张罗着让爸爸赶紧去做块匾,我要和他一起去感谢。但爸爸很严厉地说,离高考没几天了,我得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好圆我的医生梦。我只好托父亲给小李医生带了封信,这次,真的只有满纸感谢和欢喜了。
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医科大学后,迫不及待地给小李医生报喜,可信却被退了回来,信封上说:查无此人。
我很奇怪,嚷嚷着要去找小李医生。
父亲拦住了我,从箱底翻出一封信递给了我。打开一看,居然是我写给小李医生的信,此外,还有另一张纸,上面是小李医生清秀的笔迹:“其实,那些牌匾,都是我们的手笔。张医生的目的,只是钱。他说过,您确实是神经官能症,这或许是连续失去亲人伤心与刺激所致。没必要再吃那些昂贵的药了,我想,这封信应该是医治您的特效药。这封信也让我羞愧,我‘温暖’
的笑容是不干净的。我不会再为虎作伥了,我要真正对得起医生这个称呼。对不起。”
多年后,我和小李,不,应该叫李医生了,重逢在援疆的医疗队里。她的脸上已刻满岁月的痕迹,但她的笑容,依然是我见过的最温暖的——温暖而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