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一次跑出去打工,是被村里的代雨给忽悠去的。代雨去山西挖煤,回来大讲那边怎么能挣钱发财,父亲在一旁闲听着,不知不觉就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代雨给打动了,想着去赌上一次,发一笔财,然后回来做一些小生意,发家致富。在代雨的嘴里,山西遍地不是乌黑的煤,而是耀眼诱人的金子。而且挖煤还毫不费力,全是机械,人坐在干净的矿车里,按一下开关,就平稳地下到了矿底,然后吊车一启动,煤就全进了筐,人呢,好像就负责看着,装满了往外运输。那现代化的挖煤方式,让父亲觉得像共产主义一样,充满了希望的光芒。
父亲怀揣着一股子理想主义的激情,跟代雨上了路。临行前母亲蒸了一大锅馒头,让父亲带上。父亲就带了几个,然后信心满满地说:“等我回来,咱们天天吃面包。”
从此我几乎每天都站在巷子口,张望一下父亲来时的那条路。那条泥路的尽头,是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代雨和像代雨一样外出打工的男人们,就是从这条公路上消失,然后将钱寄回家的,那么父亲肯定也会从这条路上带着面包回来。那时候我会昂首挺胸地在小伙伴面前炫耀面包的滋味,还有意无意地将父亲可能送给我的新文具带在身上,让小伙伴们看到了,发出一声声让我心满意足的赞叹。
我还时不时地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炫耀父亲出去打工,很快就要回来了,去打工的山西遍地都是黄金,父亲只是随便去捡拾一些金子回来。母亲也跟我一样,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遇到去打工的,会变相地夸父亲一句:“我们家那口子也出去了,年底回来,也不知会不会累瘦了。”别人听了,就笑嘻嘻地让母亲的虚荣心膨胀一下:“哪会瘦了呢,都说山西挖煤的有钱得很,在外面吃得好喝得好,肯定变胖了吧。”母亲听了心里喜滋滋的,轻飘飘地回家做饭去了。
父亲在我和母亲这样朝人夸耀了半年之后,终于回来了。他回来的那天,毫无征兆,我和母亲吃完了晚饭,乘凉到星星稀了,便要关了灯打算睡觉。刚刚插上门,灯还没有来得及熄呢,就听见有人在敲铁门。那声音有些不太自信,很低,但非常持久,一下一下地,敲得让人有些心慌。母亲一下子从床上站起来,朝窗外看了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给母亲壮胆,说:“娘,我拿手电筒,跟你一块儿去。”我没敢说去看贼,尽管我心里其实怕得要死。母亲大概也怕吧,否则不会点点头,示意我跟在后面。
离门口还有几米远的时候,母亲用明显发颤的声音壮胆问道:“谁?”门外的人停了片刻才小声回复道:“我。”母亲有些犹豫是不是父亲,但还是走过去,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外面的人。母亲打开门,看到父亲站在面前,还是不太能确定那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男人就是父亲,是我喊了一声“爹”之后,母亲才忽然哭了出来:“你怎么混成这样了?”父亲没吭声,将门锁上,提着去的时候背的那个黑色的破书包,灰溜溜地进了屋。
母亲给父亲打来一盆水,让他洗漱。父亲好一番收拾,刷牙洗脸刮胡子,又将脏衣服给脱了,找出干净衣服换上后,才不耐烦地对一旁唠唠叨叨的母亲丢一句:“睡吧,我累了,明天再说。”
我和母亲一心一意期待的见面,当然不是这样的。在我们的想象中,父亲是荣归故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破衣烂衫地走进家门。他还会用尼龙袋装满我叫不出名来的水果,给我买一堆漂亮的玩具,母亲的衣柜里,也会多出几件时髦的衣服来,让她在村子里走上一圈,收获一箩筐女人的啧啧赞叹声。而且父亲一定是在白天所有人都出门的时候,气宇轩昂地走进村子里的,而不是像见不得人的小偷一样,选择在夜晚溜进家门。
这些疑问,如今不用再问,也能从父亲落魄的容颜里窥出,这一次出门打工,父亲被人骗了。果然,第二天,父亲心情好一些了,才愧疚地将进了黑煤窑的事情讲给了我们。想着父亲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再也无法回来,我和母亲心一软,也就原谅了他。但对夸耀山西煤矿的代雨,母亲还是狠狠地骂了一通,尤其在他登门看望父亲的时候,母亲差一点将他关在门外。
很久之后,父亲回忆年轻时峥嵘岁月的时候,我才从他口中听到关于山西的只言片语。父亲那时已经可以平淡地讲述这段经历,提及在煤窑里生活的艰辛:他推车俯冲而下的时候,差点一头栽进深不见底的煤窑里,再也爬不上来。讲述时,父亲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难过。他甚至还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们,他和代雨逃票下车后,想去镇上澡堂里洗个澡,但捏一捏口袋里薄薄的一张纸币,还是忍住了。在临近村子的时候,父亲用那张纸币买了一斤橘子,放在了破旧的书包里。我没有告诉父亲那橘子的味道,我其实一直念念不忘——酸的,涩的,让人忍不住皱眉的,但我却努力地吃了两个橘子,并咧开嘴巴,告诉父亲“橘子真甜”。
父亲再想起打工这一档子事来,已经五十多岁了。只不过,这一次打工是在县城,而不是遥远的山西。那时村子里早已有了萧条破败之气,很少有人再靠种地为生,大家都像候鸟一样,种完地便离开了村子,去北京、上海或者广东。有的为了儿子能有个媳妇,跑去城郊买一套小产权房,而后骑着三轮车到城里去做生意。更有人直接将地给了别人,全家都搬迁至县城。父母始终舍不得将七亩地扔掉,也就开始了在县城租房子打工的两地奔波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