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有个傍山而成的小镇,小镇里住着一位解甲归田的李军门。这李军门早年也是占山为王的人物,后来洪秀全在两广起事,曾国藩回湖南老家筹办湘军平乱,李军门便下山请求招安,甘受驱使。
李军门体格健壮,又会拳脚,跟随曾国藩冲锋陷阵从江浙一直打到南京,用军功换了四品顶戴。后来太平军、捻军都被剿灭,朝廷裁军,李军门便解散兵丁,脱盔卸甲,在这镇子里建宅置地,安心当起了富翁。
这一年冬天大雪盈门,李军门一时来了兴致,叫小妾在阁楼上摆酒赏雪。小妾穿着新买的狐皮披肩忙着填炭暖酒,李军门忽然发现她这件狐皮披肩品相极好,拿在手里油光水滑的,居然找不到一丁点儿破损。
李军门也善猎狐,知道猎狐之道不过设套、射杀、药饵三种。若设套,钢夹会夹坏狐脚,套索会损伤狐颈;用枪、箭射杀,必定留下孔洞,得不到完好的狐皮。当地的好猎手多用鱼鳔裹药塞进活鸡的肚子里,然后把这种塞了药的饵鸡混入鸡群,放在狐狸出没的地方。但狐性多疑,药劲发作得早,饵鸡死了,狐狸决不会吃;若狐狸吃饵后猎人追得晚了,药力渗入狐皮,就会损伤毛色,所以历来好狐皮千金难求。李军门很是奇怪,忍不住问起来历。小妾只知道是从方记皮货行买的,便说等雪化了,叫掌柜的来一问便知。
等大雪化尽,李军门命人叫来方掌柜询问,这才知道原来有一个姓陈的猎户箭术极好,射狐都是一箭贯穿双耳,所以卖给方掌柜的皮子品相极佳。因为这陈猎户善用箭射猎物双耳,因此人称“耳东陈”。
李军门久经沙场,知道如今两军对垒用的都是洋枪、火药、铅弹,很少再有人射箭。那些自称善射的人,不过是站在几十步外射死靶子而已,在两军对阵时根本不实用。像耳东陈这样打猎用箭贯穿猎物双耳的,简直就是神技啊!于是李军门重赏了方掌柜,让他务必带耳东陈来见识见识。
过了一个月,快到除夕的时候,方掌柜终于赶着车带来一个人。此人身材不高,细腰窄背,双臂几可过膝,左右两手的拇指都套着紫铜的扳指,一看就是常年打猎的山中猎户。
李军门很高兴,忙请入屋里坐下。闲谈中,说起洋枪,耳东陈道:“洋枪虽好,但要重金才能购买,而且火药怕潮,远不如弓箭方便好用。”李军门于是趁机请教耳东陈的射术,耳东陈笑道:“小人以为,射术的关键在于计算。射箭靶百发百中很简单,只要看准了方位,计算好距离就行。但射活物就困难多了,野兽的走位、山势地形、风向风劲、力度大小,都要在心中仔细盘算,这样才能随心发箭,应弦穿耳。”
李军门心下叹服,又问他怎样一箭贯耳。耳东陈说:“射术高下,区别在于瞄准,一般人只能瞄死靶子,好一点的会瞄活物,高手是瞄预算。比方说射兔子要瞄耳尖,因为兔子机警,闻声即蹿,这样才能弦鸣箭到正好穿耳;而射野羊则要瞄颌,因为野羊习惯闻警低头。小人箭术不精,一箭贯耳不过十之七八罢了。”
李军门听完心痒难耐,就想当庭试试耳东陈的射术,可家里一时没有活物,那小妾聪明,在屏风后伸手指了指李军门手上的黄玉扳指。李军门会意,摘下扳指笑道:“这可是圣上御赐的,别射丢了。”说着走到院中扬手上抛,扳指翻滚着飞上半空。耳东陈跨步来到走廊,抽弓搭箭斜瞄半空。
只见那黄玉扳指被抛到半空,顿了一下便翻滚下落。众人见耳东陈此时还不发箭,都暗暗摇头。眼看扳指就要落地,有人忍不住喊道:“啊呀,落地啦!”话音未落,只听弓弦轻响,一箭疾出,径直穿过扳指斜钉在墙。定睛看去,那扳指挂在箭杆上,正微微颤动。耳东陈拱手道:“刚才扳指飞在半空,我想这是军门老爷心爱之物,怕被箭带飞了,所以要等它快落地时再射。”李军门当下感慨不已:“以你这样的神技要是投身军旅,今日成就岂会在我之下啊!”
李军门的长子李晋骠是原配夫人所生,自幼好武,现在目睹耳东陈的射术,甚是钦佩,当下就要拜其为师。李军门也惺惺相惜,再三挽留,耳东陈拗不过,只好答应。自此耳东陈搬进李家,全家以师礼相待。
耳东陈教射箭一不扎马步,二不练力气,他让仆人找来一节茶碗粗细的竹筒打通,挂在檐下,命李晋骠抱着丈余长一根竹竿去穿那一节竹筒。竹竿虽不沉,抱久了却如有千斤。李晋骠每日汗流浃背,却咬牙坚持。一年后,耳东陈换了一节拇指粗细的竹筒挂在树梢,迎风摆动,依旧让李晋骠抱竿穿竹。再过一年,李晋骠练得滚瓜烂熟,随手可穿。耳东陈颇为赞许,才开始正式教李晋骠射箭。又过一年,李晋骠弓马纯熟,三十丈之内射物无不应声而中,同耳东陈射猎,也能以箭贯兽耳,往往十中八九。旁人恭维李晋骠年少英雄,更胜其师,李晋骠不免暗暗得意。
这一年中秋夜,乌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山贼忽然闯入小镇,肆意抢掠,百姓无人敢阻。山贼越发大胆,竟拥到李军门宅外,奔走呼喝,胡乱开枪,企图勒索财物。耳东陈叫来李晋骠小声道:“这些山贼枪声混乱,不讲队列,肯定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在外面大呼小叫,不过是给自己壮胆罢了,就凭咱们两张弓,还怕了他们不成?”
于是李晋骠按照耳东陈的吩咐,找来一个胆大的仆人,许以重赏,让他多备火把蹲在墙下,自己则和耳东陈悄悄爬上房顶。耳东陈一声令下,那仆人点着火把不断抛出墙外,耳东陈与李晋骠借着一闪而落的火光引弓疾射,无不中的,都是贯穿山贼双耳。不到一盏茶工夫,已有小半山贼落马。剩下的山贼目睹同伙被箭穿双耳,吓得肝胆俱裂,纷纷落荒而逃。混乱中有人大呼:“早知道耳东陈在这里,打死我也不敢来啊!”
等到天明,县令带着守兵赶来,看到满地的山贼尸首,大吃一惊,又听到小镇百姓们绘声绘色的讲述,感叹不已,便让人做了两块匾,一块写着“将门虎子”,另一块写着“神箭”,敲锣打鼓地送到李军门家里,分送李晋骠与耳东陈。
李军门十分高兴,设宴款待县令,让耳东陈作陪。席间李军门的小妾忽然问耳东陈:“您的神技晋骠学了几成?”耳东陈毕恭毕敬地答道:“公子的射术已不在我之下。”李军门大笑,说耳东陈你怎么也学会了拍马屁。耳东陈正色道:“公子天赋异禀,身、臂、眼俱是上等资质,而肩背的力量更胜我一筹,箭术上已超过我。”
听了这话,大家都只当是笑话。耳东陈见众人不信,又道:“李军门是军功出身,身经百战,应当知道在战阵上,毫厘之差则高下立判。昨晚我和公子一同抵御山贼,各射杀二十四人,公子箭穿双耳的有二十一个,我却只有十八个。”众人连忙翻验山贼首级,这才相信耳东陈所说属实。自此,李晋骠开始面有骄色。
后来李军门小妾暗中挑唆李晋骠与耳东陈比箭,耳东陈或借故推辞,或明言不敌,根本不敢和李晋骠比箭。李晋骠明白自己的确是技艺学成,连耳东陈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越发骄横起来,仗着箭术横行乡里,结交地痞,欺凌百姓,竟然成了当地一害。
这一天李晋骠喝醉了酒,借着酒劲在大街上撒野,抢走了别人家的黄花闺女,并生生给祸害了。那闺女的父亲拎着斧子找他拼命,被他一箭贯穿双耳,钉死在街心。耳东陈忍无可忍,大骂李晋骠:“你不是要和我比箭吗?走,今天我就成全你这畜生!”
两人骑马来到一处麦田,对面二十丈站好,约定驰马对射,各以五支箭为限。李晋骠催马先发,五支箭都被耳东陈闪过,耳东陈引弓还射,五支箭也都被李晋骠避过,这时候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三丈。
在比箭之前,李晋骠怕耳东陈留一手没教,就让随行的地痞在自己身上暗藏了一支箭。此时耳东陈手中无箭,相距又近,李晋骠忽然拔箭扣弦。耳东陈大惊失色,叫道:“难道命中注定,果然如此?”话音未落,李晋骠的箭已射到,耳东陈伸出两指轻轻一夹,竟然在半空中将箭牢牢夹住,随后扣箭射回,一箭贯穿李晋骠的双耳。
众地痞呼啸一声,四散而逃。耳东陈长叹一声,良久无语,半晌后折断掌中弓箭,催马绝尘而去。后来有人传说这耳东陈是太平军忠王之后,找李军门报仇来了;还有人说耳东陈是后羿下凡,来人间寻徒,不料遇到李晋骠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种种传说不一而足,不过人们再也看不到像耳东陈这样的神技了。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