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垮掉一代”的桂冠诗人艾伦·金斯伯格留给人们最多的就是争议。这争议源于他的放浪形骸、他乖张的举止、他诗风的大胆泼辣以及文笔的残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疯狂的——他敢于对自我进行肉体与灵魂的双重裸露、他敢于向权威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他敢于暴露自己与社会不可调和的狂乱……
在精神追求的历程中,金斯伯格的头脑曾充斥了各种源自于西方和东方的宗教思想:基督教、犹太教、印度佛教、禅宗、藏传佛教等,可见,他的宗教世界相当繁杂,但从整体来看,对他最具影响的当数基督教与禅宗,特别是后者,它给诗人提供了观察事物的新视角,并深刻改变了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其诗歌也由此具有了独特的韵味。
禅宗之所以对金斯伯格以及垮掉一代作家有吸引力,关键就是其核心思想与他们的人生哲学以及艺术美学相吻合。在他们的理解中,禅境即精神上的自由,对此,他们极为认同并崇尚,自称禅的信徒,并从这一异域文化、哲学思想中汲取营养去反叛传统。然而在参禅信佛的过程中,东方文化给他们的思想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同时也赋予他们的作品新的内涵。
对于金斯伯格来说,一方面,禅宗思想成为他反抗社会压制和诗学革命的理论依据。禅宗讲“即心即佛”,要求一切从本心出发,完全依靠自己内心的体验和直觉去感受和认知事物,就是要否认以往的经验,否认权威的说教。正如铃木大拙所说:“禅宗无视保守主义、形式主义、公式主义,即任何约束和限制的东西,禅宗象征着自由。”禅宗对“绝对自由”的张扬与金斯伯格反抗压制、倡导革新的精神追求完全一致。这样,禅宗就内在地支持了金斯伯格的观点,成为他反叛主流压迫的理论源泉;但另一方面,禅宗也是金斯伯格疗救自我的良方。佛教把涅槃解脱作为自我拯救的目标。大乘以为见性悟道是解,迷误失真是缚。而在禅宗看来,一般人的心都处在一种迷乱状态,如野马、狂象,丧失了它的本来状态(即心的清净圆明的本性)。因此禅作为对这种迷乱状态的纠正,本身也是一种心理治疗、心理调适的手段。诗人曾经长期吸毒、毫无节制地狂欢、醉心于死亡,都是为了排遣内心难以摆脱的焦虑。而这些只能使他的心灵获得短暂的慰藉,真正帮助他走出心理困境的是宽容平静的东方智慧——禅宗。它要求人们以旷达的态度对待万事万物,以求得本心的清净恬淡,只要了悟这一人生哲学,就能获得自然适意的心理状态。于是,随着对禅宗认识的逐渐加深,金斯伯格内心的张力日趋舒缓。对他而言,禅宗是他“为了驾驭狂放,平衡精神紧张”,“为了避免被
囚禁在精神病医院而生存下去”的生活智慧,他在禅宗那里“寻求的是安慰,而不是痛苦”。禅宗使金斯伯格由一个排斥一切的先知转变为一个充满包容心的智者,迪克斯坦指出:“50年代,金斯伯格作为一名怒火满腔的预言家杀上舞台,朝着当时的美国高喊‘吃人的世界,而在60年代,他却变成一个善于忍耐、富有魅力和愿意妥协的人。”
当诗人的心态发生变化后,其诗歌的整体风格也就必然较之以前有了明显的不同。首先,从其较后期的诗作中我们会慢慢发现,金斯伯格似乎开始学会宽容地面对现实了,他的疯狂逐渐为他的自嘲、幽默、智慧所缓和,他不再将视线集中于社会阴暗面,而是以平和的心态记录下所发生的一切,从而去感悟现实,包容现实。如《一天早晨,我在中国漫步》一诗,就将他在中国大街上漫步时的所见一一罗列,以画面的方式呈现了自己所看到的中国。那里有少先队员,有小贩,有妇女,也有白杨树、卷白菜和浓浓黑烟,从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作者主观评判的介入,即使涉及到中国现状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作者也一反以前无情鞭挞的作风,不嘲弄,不贬斥,而是本然地将它们展示出来。又如《曼哈顿五月一日夜半》,写了诗人晚上出门买报所观察到的工人检查煤氣管泄露的场景,没有愤怒,没有震惊,没有执拗的褒贬,有的只是让人身临其境般的描绘。在这里不见了强烈的忧患、执著的问询和追根究底的思辨,代之以东方式的自足与从容,诗人不再用主体的张扬介入其中或试图作出改变。虽然金斯伯格并未放弃作为诗人的责任感,在《个人广告》里依旧揭示了人类的荒谬与滑稽,但却是以极具喜剧意味的讽刺替代了以往的狂轰滥炸的批判,从而展现出诗人对现实的宽容。
其次,对禅的逐渐体悟使金斯伯格认识到摆脱情尘意垢、不与物拘的洒脱自在才是真正的自由,于是,一批自然天成、颇富禅味的诗歌便产生了。禅宗强调“见空性”,也就是见到自心的空灵本性,六祖倡导“顿悟”法门,即整个身心挣脱尘网束缚、万念俱空的瞬间彻悟,把一种近乎通灵的宁和心态贯注到每一个平凡、生动的生活瞬间,以期证悟“物我同一”“生佛无二”的至高境界。禅宗艺术“通过对外界事物的观照体验,达到物我同一,使内心世界与外在物象结合而得到心灵的愉悦”。禅宗影响大批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趋向于幽深清远,用禅诗表达对生命的体悟,表现其含蓄的情感。禅诗中的基调舒缓,色彩淡雅,尘世的纷繁纠葛在诗中被包容一切的大自然所冲淡,进而内化到诗人的内心世界,使其获得心灵上一种遁世的平衡与解脱。在金斯伯格的后期创作中,如此这般的一股淡淡的禅意便萦绕其间:
白色的雾在山峦悬崖间飘浮
疾风中树丛摇曳
云层起伏
如同在波浪中,巨大的漩涡把薄雾卷起
在繁茂的蕨类植物之上它们正优雅地摇晃
沿着青翠的山崖
向外望去我透过竖框玻璃在雨蒙蒙的山谷里——
诗人选取了云和雾为主要意象,以雾的迷蒙、云的自由舒卷形象地暗示出自己宁静平和、闲远超逸的心态。金斯伯格以前的诗作并非不涉及景物描写,但这些景物大多以文明受损者的面目进入诗歌,如灰蒙贫瘠的沙丘、浑身尘埃的向日葵等,诗人借它们表达自己对西方文明的批判。即使在一些倾向性并不强的诗歌中,景物也只被当做视觉对象而呈现,并未渗透诗人的主观心态。而此诗中所描写的“白色的雾”“起伏的云层”已不仅仅是客观事物,它们是诗人主观心境的表征,生动地映现出诗人物我一如、洒脱自在的襟怀,同时也说明其诗作回归自然的特点。在《落基山达摩中心抒怀》一诗中,金斯伯格这样描写自然景物的真实、静谧与安闲:
无头的角豆树杆把一支芦笋嫩枝缠绕,阳光下一只老蜂摇晃
颤动
从昨天上午开始两头棕色眼睛的苏珊狗一直站在外屋门口。
尾巴竖立对着在一株云杉树冠上闪烁着的红红晚霞,一只孤
独的山雀正吱喳吱喳。
金斯伯格非常喜欢王维的诗歌,在王维的诗中,禅宗意味极为浓厚:“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日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空山、深林、青苔、深涧,宛如一幅优美的山水画,诗中静谧的景物实质上也是诗人清净本心的外化,正所谓“禅为心宗,心为禅体”。诗人空灵的本性和清静悠远、生趣勃发的大自然水乳交融,为诗歌增添了一种返境观心、真知自现的禅思。另外,在美国大为流行的“疯僧”寒山的诗也曾给金斯伯格带来震撼。寒山隐居山林,终日与青山、白云、绿水为伴,摆脱尘世羁绊,其诗亦不拘格律,达到无牵无挂的禅定境界,蕴涵着诗人淡泊旷达的处世态度及回归自然后的适意。许多人认为,正是王维和寒山等人充满禅机佛理的诗篇为美国一代青年人指出了新的精神追求和新的生活方式。
金斯伯格在其禅意诗中以“无我”“坐忘”的态度,抽空自我的情识断见,使读者和他一起体验那份身处自然中的旷达安然:
雏菊拂起黄色微风,蔬菜轻轻摇动,
草地闪烁一片碧绿
羊群三三两两分散山边,转动着下巴目光茫然,
马群蹦跳在温馨的雨中。
诗歌色彩淡雅,折射出诗人的宁静心绪,就像黄色的雏菊花,碧绿的青草地,轻柔的微风,温馨的细雨,金斯伯格曾经急促的呼吸变得舒缓自然了,血液在曾经暴涨的血管里安静自如地流动。在阅读了大量的禅佛经典及自70年代始日日坐禅后,或许他真的已经开悟,不再追求咄咄逼人的癫狂辞藻和几无片刻喘息的紧张节奏,而是语气平和地把自己的生命体悟注入到几乎是透明的景物描写和心态静默祥和的叙述中,可以说是深有禅家三昧了。
1972年,金斯伯格正式皈依佛教,取法名“达摩之狮”,从此便经常在诗歌朗诵会上念诵“阿弥嘛哞”和“阿弥玛呢帕迪米哞”等佛门咒语。除金斯伯格之外,美国其他不少垮掉派成员都极为关注东方文化,如斯奈德、凯鲁亚克等,有的亲自到东方欲取禅宗真经,人们于是把他们叫做“垮掉派的参禅者”(Baet Zennists)。不过,他们真正领悟了禅宗的真谛吗?并非如此。禅宗作为以混沌为特色的东方智慧,其朦胧微妙的心灵感悟是不可能完全被以理性为思维方式的西方人所把握并获得深刻体认的。但毋庸置疑的是,禅的足迹穿越了时空,禅的精神也已贯穿东西。向来以睿智的目光观察现实,以无所畏惧的姿态面对人生的金斯伯格,在禅宗的浸染下,其“沉稳、平和”的诗作,在“美国因越南战争而陷入混乱、狂躁之际”,“成为抑制激愤、增强心灵沟通和精神理解的一种方式”。
[参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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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素敏(1978—),女,河南林颍人,硕士研究生,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外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