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晚上的宴会高潮迭起,也不知道大家哪来的兴致,搞了几个小时,冯一余到家的时候,都快12点了。但这是他的工作,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也从不曾抱怨过。
虽已半夜,小区门卫上值夜班的保安还朝他的车子敬了个礼,横杆抬起来,车子就进去了。
开到自己家的停车位,冯一余发现车位被占了,起先还以为自己开错了位子,摇下车窗玻璃朝外看了看,没错,和自己的车牌号对应的那个停车位,确实被别的车给占了。
下车看了看那辆车的车牌号,也看不出个名堂,只得返回到门卫上,去叫保安。保安听说是车位被占了,也不惊讶,带上小区机动车登记簿,跟着他一起过来,一核对,就知道是几幢几零几的业主了。
一起到几幢几零几,夜里,小区静悄悄的,楼道也静悄悄的,他们到了那家门口,不敢有大的动静,先是轻轻地按了按门铃,门铃在里边唱了起来,是经典的《致爱丽丝》曲子,响了几遍,一直等曲子停了,里边也没有动静,没有人应门。又按了一遍,还是如此。只得敲门了,敲了几下,没有人开门,倒是对面的人家有了动静,但没有开门,也没有开灯,估计是在门镜里朝外看呢。果然的,看了一会儿,对面的门开了,一个妇女穿着睡衣,虽然睡意蒙眬,目光却很凌厉,警觉地盯着他们。
冯一余赶紧打招呼说,对不起,对不起,吵醒你们了。妇女说,毛病啊,这时候找人?她这一开口,声音奇大,回声在楼道里嗡嗡作响。保安很尽责,下意识地“嘘”了一声。妇女不满说,嘘什么嘘,你们吵了我,还嘘我?冯一余又赶紧解释,不是我们要吵你,是他们家的车占了我的位,我的车没法停了,只好来叫他们。妇女翻了个白眼,退进去,“砰”地关上门。
这边的门却还没有开,冯一余朝保安看看,保安也朝冯一余看看,怎么办呢?没别的办法,再按门铃,再敲门,大约又过了几分钟,那门总算是开了,又是个女的,态度一点也不像爱丽丝那样温柔,气呼呼地瞪着他们。冯一余说,我们叫了半天门,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开门?那女的没好气说,半夜三更的,又是门铃,又是打门,又是吵架,我也不敢开呀,我还以为来打劫了呢。冯一余说,你家的车停在我的车位上了。那女的说,凭什么说我家的车停了你的位子?保安拿出登记簿,指了指号码,女的不说话了。冯一余问,是你开车还是你丈夫开的?女的说,他开的。不等冯一余问人在哪里,那女的已经朝卧室瞪了一眼,气道,死啦。
冯一余和保安到卧室门口,就见里边床上和衣躺着一个男的,一身酒气,正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冯一余吓了一跳,说,喝了酒还敢开车?女主人立刻生气说,你不要乱说啊,他是喝了酒,可车不是他开回来的,是他朋友替他开回来的。保安说,难怪停错了。两个便上前叫那男的,却叫不醒,推也推不醒,拉也拉不起来,醉成一摊泥了。
无奈退到客厅,看见车钥匙在桌上,那女的已经说了,我不会开车的。保安说,那怎么办?那女的两手一摊,我也没办法,我又推不动那车。冯一余只得自认倒霉,说,你把车钥匙给我,我替你开走。那女的还有些不放心,你行吗?别把我们的车蹭坏了。
遂一起下楼,保安又核查了一下他家的车位,发现就在离冯一余车位不远的地方,但意外的是那个车位上竟然也停了一辆车。那女的立刻说,不能怪我们了,是人家先占了我们的。保安又核对那辆车的车牌号,可在登记簿上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车牌号,才知道不是本小区的车辆。
这下麻烦大了,本小区的车辆都登记过,哪个车子是谁家的,一核对就出来了,上门一堵,想跑也跑不了。但如果是外来的车子,根本就不知道车主是谁,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更不知道该到哪幢楼哪间房去寻找车主。
冯一余捏着人家的车钥匙,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心里一毛躁,也不想多说话了,打开那辆车的车门,就坐上去,说,我不管,我先把你的车倒出去,把我的车位腾出来。那女的尖声叫起来,你下来,你下来,你腾出来了,我们的车怎么办?我到哪里找那个人去?冯一余说,人家占了你的车位,又没有占我的车位,凭什么我的车位要让给你?
吵吵嚷嚷,惊动了附近一幢楼的业主,推开窗户就骂人,深更半夜的,诈尸啊?那女的迅速尖声反击,你诈尸,你全家诈尸!楼上的说,你牛逼,你有钱买车,怎么不去买幢别墅,买了别墅就不用半夜诈尸了嘛。女的说,你从楼上跳下来,我替你收尸。
冯一余顾不得听他们废话,拿了钥匙就发动汽车,那女的正冲着楼上嚷呢,一听到发动声,立刻噤了声,一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车头上一扑,喊,你开,你开!也不怕车头上的灰尘脏了她的睡衣。
那女的脸色又青又白,几乎贴在车窗玻璃上,馮一余从车里看过去,简直就是个死尸的脸,难怪人家骂诈尸呢,面对一具死尸,你能怎么样呢?冯一余认了输,下车将钥匙还给那女的,转身回到自己车上,听到保安和那女的在背后奇怪说,咦,他开到哪里去?
他能开到哪里去呢,无处可去,车开到小区大门外,朝街道旁一停,走回家睡觉去了。
迷迷糊糊的,像是做了个梦,梦见又是一群人为了停车的事情吵吵闹闹,心想,怎么连做个梦也不放过。不料太太来推他了,原来不是梦,还真是有人吵了来,说是他停在小区大门外街道上的车,挡住了别人的车出行。看了一眼天色,天才蒙蒙亮,气鼓鼓地说了一句,出行真早啊。
来叫门的又是保安,就是昨晚值班的那个保安,手里还是拿着那个车辆登记簿。值了一夜班,本应该困死了,但他还赔着笑。冯一余不理会他的微笑,生气道,我又没有停在小区里,你怎么又来烦我?保安说,虽然你停在大街上,但人家都知道是我们小区的车,都会来找我们,我们怎么办呢,只能找你们业主车主呀。冯一余更没好气了,说,你们光知道收物业费,不解决停车问题……他太太嫌他啰嗦,说,你跟他说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头儿。那保安倒和气,笑道,你跟我们头儿说也没有用,我们头儿比你们还着急,嘴上都起了泡。冯一余说,就是全身起泡,也不能解决问题呀,他就不想一想,叫我们怎么办,把车子开到房顶上,还是吊在树上?
保安还是微笑着也不再回嘴了,只是一直微微躬身,做着一个请他出去的动作。冯一余无奈,只得披衣出来。到大门口,将车挪个位子,好在早起的也不少,已经有了空位子,将堵在里边的车让了出去,这才算妥了。一看时间,再回去也睡不成了,一肚子不高兴,干脆回到自己的车位那儿看了看,那醉鬼的车仍然停在他的车位上,而停在醉鬼车位上的车已经开走了。他本来是想找这个外来入侵者算个账的,结果却被他溜了。看到保安还跟在他身边,又抱怨说,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怎么能够允许外面的车进来占我们的车位?今后如果再发生,怎么办?保安也不知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十分耐心而且态度和蔼地听他说话,一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样子。真是被训导得不错,比业主有涵养。
训导他们的人是老崔,老崔是物业经理,这些日子,停车事件频频发生,有涵养的老崔嘴上起泡,心里长毛,天天在小区里东转西转,眼睛东瞄西扫,恨不得到哪里发现一块新大陆。他的副手还带着保安在背后嘲笑他,说,这个小区有什么转头的,老崔这是找车位呢,还是找老鼠洞?
老崔在小区里贴了个告示,在告示下搁置了一个票箱,请业主为停车的事情共同出主意。搁了一个星期,打开来看看,只有一张按摩院的广告塞在里边。
老崔又换了一张告示,这回来真的,新告示通告业主,决定将小区的几块绿化用地改为停车位,请业主发表意见。
这一招果然见效,意见纷纷来了,不仅有意见来,人也打上门来了。没有买车和暂时还没有买车的业主,坚决反对占用绿地做停车场。有一个人还拿了购房合同来,说,我们当初是根据开发商的容积率买房的,买的就是这容积率,你现在要改变容积率,就违背了合同内容。根据合同规定,我们可以要求赔偿,甚至可以要求退房。还有一个更厉害一点,他和当地的媒体有点关系,去叫了电视台的人来,扛着个摄像机,说,拍哪里,拍哪里?
老崔被吓着了,赶紧撤下告示。可一撤下告示,有车的业主又不干了,说,你们有媒体,我们也有媒体。也弄了个扛摄像机的来了,像扛着机关枪似的,到处看,说,拍什么,拍什么?
老崔被两边一夹,没有活路了,干脆就地一滚,说,你们拍吧,拍吧。业主说,你不怕曝光?老崔说,曝就曝吧,曝了才好,曝了光,才会有人重视,才会有人来管我们、帮助我们。那业主以为是老崔是在嘲讽他,一气之下,说,拍,拍,就拍。那个扛摄像机的就拍了。但是带回去以后也没有播出,因为停车的问题太大了,他们这个小区的问题,只是冰山一角,一小角,甚至连一小角也算不上哦。
再有人找老崔,老崔就说,我反正不行了,我只能做缩头乌龟了。业主生气说,既然物业都撒手不管,我们也乱来了。说着就真的乱来了,也不管地上有没有固定的车牌号码,看见空当就停,先来先抢。也有人干脆将原先地上写着的别人的车牌号,改成了自己的车牌号。再有业主以购房合同相威脅,老崔就说,我不客气了,我要以牙还牙了,你们不是拿购房合同说事吗,我们也拿购房合同说事,反正购房合同上没有写保证停车的条款,你们告不倒我。
车主各施其法,大部分人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早回家,早占车位,倒也无意中促进了许多家庭的和谐。从前老公多半不在家吃晚饭,现在为了停车,纷纷放弃应酬,一家人共进晚餐,其乐融融。
可是也有人做不到,比如冯一余,他的工作,就是晚上应酬多,回来比别人晚,总是占不到车位,开着车到处乱转,有时候绕着小区前门后门转几圈还是停不下来。到周日的下午,冯一余的儿子忽然在楼下喊冯一余下去,冯一余下楼来一看,儿子和几个同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黄鱼车,车上载着块大石头,几个初中生吭哧吭哧将石头搬到冯一余的停车位旁边,冯一余见孩子们气喘吁吁的,不由得心头发酸,说,哪里弄来的石头?儿子不说是哪里弄来的,只说,老爸,以后就用石头占住车位。冯一余上去蹬了一下石头,就估计这石头轻不了,说,你们这是馊主意,我一个人也搬不动呀。儿子说,你快到家的时候,打个电话回来,我和老妈出来帮你搬。正说着话,保安过来了,朝他们看了看,又朝石头看了看。冯一余没好气,朝保安说,到时候,如果我家里人手不够,我要来叫你们帮我搬的。保安和气地点头答应,说,你尽管叫,你一叫,我们就来。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叫保安了,保安倒真是一叫就到,还很体谅说,现在的初中生,也很辛苦哦,我看到你儿子一大早就走了,要上早自习课吧。保安力气大,帮他挪动石头,占住车位。路上经过的业主,都朝他们看,有的还停下来看。有人说,好主意啊。有人说,好神经啊。有人说,照这样下去,小区还像什么小区,业主还像什么业主。
可惜这块石头很快就被学校搬了回去,原来那学校修理西花园,花钱买来一些石头,结果发现少了一块,弄清楚事情缘由后,学校也没有责怪学生,只是派人派车将石头拖回去就算了。
冯一余到单位上班,跟同事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得焦虑症了。同事都笑,说,现在谁不得焦虑症才是怪物呢。后来就聊到了停车,有个老张说,哎,现在新花样真是层出不穷哎,有人因为抢不到车位,竟出钱雇人看守。冯一余说,是你们家小区吗?那老张说,不是我们家,我是从网上看来的。冯一余也到网上看了一下,果然有这样的事。
冯一余留了个心,拣个单位不忙的日子,提前下了班。回到小区,看到小区花园的长椅上,果然坐着不少晒太阳休闲的老人。冯一余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上前说,各位老人家,我想——看到老人们警觉的眼神,他竟有点心慌,停了下来。一个老爹说,骗子搭讪就是这样开始的。一个老太说,现在我们警惕性都很高的。冯一余赶紧说,你们误会了,我不是骗子,我是这个小区的业主——他指指一幢楼,又说,我就住那一幢,五楼,501。这才有个老人依稀认出他来了,说,噢,我想起来了,就是前几天你们家搬来一块大石头占车位的吧。冯一余有些难为情,笑了一下,说,是我。那老人说,你要干什么?冯一余说,我晚上应酬多,回来晚,每天都占不到车位,我想雇一个人替我看车位,我会付钱的,不知你们——一个老太已经嚷了起来,说,喔哟,你搞错了,我们又不是要饭的。另一个说,你以为我们是当保姆的?冯一余被闷住了,正无言以对,却又有个老人问道,你雇人看车位,给多少钱呢?冯一余觉得有希望,赶紧说,钱的事情好商量,您要是愿意,您先开个价。那老人赶紧撇嘴说,我才不愿意,就算我愿意,我儿子要骂我的。一个老太说,他儿子是局长。
言语就搁在那儿进行不下去了。冯一余尴尬地蹭了一会儿,又说,其实,其实这也不能算是雇用什么的,其实这也是互相帮助嘛。老人互相看看,没有再搭理他。其中一个说,差不多了,回家煮晚饭了。一个个都站了起来,走了,把冯一余一个人扔在那里。
晚饭后,却来了一位大爷,进门朝冯一余看看,说,下午是你在花园那边跟他们说话的吧?冯一余说,是我。大爷说,听说你要雇个人看车位?冯一余说,是的,可是他们都不愿意。大爷说,我愿意,你看我行吗?冯一余不敢随便相信,问道,大爷,您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大爷有些不乐,说,你出钱,我看车位,两厢情愿的事,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呢?冯一余赶紧说对不起,又说,因为,因为下午他们都不愿意,您却主动上门来——大爷这才说,我告诉你吧,我想弄几个零花钱,我儿子听媳妇的,不肯给我零花钱,我自己挣几个,总比两手空空好啊。
两下总算是谈妥了,冯一余每天出20块钱,周一到周五,大爷负责帮他占住车位。冯一余怕夜长梦多,提出先付一个月的钱。大爷却不要,说,占一天算一天,而且要先占后付钱。冯一余坚持先付钱后占位,左说右说,大爷才收下了头一次的20块钱,揣到口袋里,走了。
虽然增加了一笔开销,但是心情总算是稳定下来了,上班的时候,晚上应酬的时候,踏实多了。那大爷呢,也乐滋滋的,坐在小区看风景,还能挣了钱,何乐而不为。如此这般过了几天安心日子,一日冯一余下班回来,发现自己的车位又被别的车占了,大爷不在,他正奇怪呢,那大爷却在另一个地方喊起他来,过去一看,大爷端个凳子坐在另一个车位上。冯一余赶紧说,大爷,您坐错了位子。那大爷笑呵呵道,我没有坐错。冯一余说,可我的车位是那一个呀。大爷用脚点了点脚下的地,说,可是我屁股底下的这个车主,给了我30块呀。一边说,一边掏出冯一余头天付给他的20块钱,塞到冯一余手里,说,这个我要还你的。
两下正在纠缠,一个中年人气汹汹地过来了,指着冯一余说,原来就是你,你竟然雇用我老父亲给你看车位,你让我丢脸,让别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那大爷将儿子推开,说,你不要怪他,我现在不给他看车位了。中年人一愣,说,你不看了?大爷说,我给另一个人看,那个人出价更高一点。中年人气得说,你要钱,你要钱是不是——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打开来,将里边的一沓百元大钞扯出来,塞到大爷手里,说,给你,给你,全给你!转身就走。大爷看看他的背影,跟冯一余说,你别以为他真的给我,我一到家,他就会拿走的。
冯一余一气之下,索性不开车了,无非就是每天早一点起来,去赶公交车。他家小区的后门口,就有一趟车的起点站,他从这里上车,还可以占到座位,坐在高高的公交车上,感受着公交车霸气十足的横冲直撞,再垂眼看看街道上横七竖八的小车乱挤乱窜,冯一余吐出了一口郁积已久的恶气、浊气,心情舒畅了许多。
只是公交车的时间不太好掌握,开始的幾天,他怕迟到,早早就出来了,结果一路畅通,提前到单位。后来他稍微迟一点出门,却又迟到了,让领导逮了两回,赶紧又恢复提前出门。晚上也有些问题,如果应酬得晚了,末班车就没有了,他还得掌握好时间,常常提前开溜。有一天刚刚溜出包厢门,领导追了出来,说,又溜了?你最近怎么回事?冯一余说,赶末班车。领导说,你不开车了?出什么事了?家庭碰到什么困难了?冯一余赶紧说,没有没有,就是停车太难了。领导不满说,现在有哪个停车不难的?你的理由太不充分,因为停车难,所以不开车;因为不开车,所以就要迟到早退,就要影响工作;你这样的理由,你说得出口,我都听不进去。冯一余只得退回去继续陪客应酬,最后果然误了末班车,只得搭坐同事的车,害得同事很晚了还要绕道送他。同事说,你这样还省了油钱噢。他没吱声,同事又说,唉,现在的车,买得起,养不起。
一天,冯一余从起点站上车占到座位,过了两站,上来个孕妇,冯一余站起来给她让座,孕妇动作迟缓,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哧溜”一下坐了上去。冯一余赶紧说,哎,我不是让给你的,我是让给她的。女孩耳朵里塞着耳机,只朝他翻个白眼,不说话,听音乐呢。冯一余来气,旁边的乘客也都来气,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那女孩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等他们说了一阵后,又忽然睁开眼睛,扯下耳机,冲冯一余说,素质?你还跟我谈素质,素质好的人,都开私家车哦。我素质差,才坐公交车。这话又惹恼了坐公交车的众人,一番舌战,让冯一余真正体会了什么叫素质。
到了单位,领导吩咐要出门办事,但是这天单位的车都出去了,只好向同事借车。这同事平时大大咧咧,很好说话,也肯帮助人,但等冯一余借车的时候,他的脸色就犹豫起来,拿钥匙给冯一余的时候,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说,这是我的车哦。语气是加重了的。冯一余想,难道我不知道这是你的车?
冯一余开车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平时开自己的车,胆大心细,现在换了同事的车,手脚都不听使唤了,怕什么来什么,结果还真的跟别的车蹭了一下,掉了一块漆。不过以冯一余的经验,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即打电话告诉了同事。同事当即就翻了脸,说,我跟你说过,这是我的车。冯一余奇怪说,难道你认为,因为是你的车,我才蹭了的。同事说,你没拿我的车当车,以前你自己开车,怎么从来不蹭不碰,怎么一开上我的车,就出事故?冯一余说,你别着急,这不能算是事故,只是蹭掉一小块漆,到修理厂喷一下,就没事了。同事说,没事,怎么会没事?谁会给你免费喷漆啊?冯一余说,你不是有车险吗?同事气道,就算有保险公司出钱,这车也不一样了,伤过了。比如你跌过跟头,跌破了脑壳,后来又长好了,就算没有留疤,是不是也算受过伤啊?跟没跌过跟头一样吗?不一样的。冯一余也不高兴了,回嘴说,平时看你还蛮大方的,原来跟个女人似的小肚鸡肠。同事说,那是,我私车让别人公用,我女人,我小肚鸡肠,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平时你搭这个的车,搭那个的车,省个油费,占个小便宜之类,也就算了。你现在单位办公事还要借同事的车,自己的车舍不得用,你那是大气?冯一余说,怎么是舍不得用呢,不是因为停车难吗。同事说,你以为就你停车难,我们停车都不难吗?
两下真伤了和气,后来好多天都没互相搭理。大家说,你们怎么像两个更年期妇女!
冯一余一气之下,又重新开车了。至于停车的问题,他已经有了办法,向领导提出申请,换了一个工作岗位,不需要每天晚上应酬,一下班就可以准时回家,可以保证停车万无一失了。
领导同意他换岗位的时候,看了看他,宽慰他说,你放心,在哪个岗位都可以进步的,行行出状元嘛。冯一余谢过领导,就到新的岗位上去了。
现在冯一余舒坦多了,每天早早回家,车位大多都空着呢,他想停哪里就停哪里,这心情着实爽啊。
晚上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饭聊天和美温馨。晚饭后,冯一余看一会儿电视新闻,太太洗碗收拾厨房,忙完了,电视连续剧差不多就开始了。太太是个剧迷,什么类型的剧都喜欢看,情感的,谍战的,古装的,家长里短的,有什么看什么。冯一余坐在太太身边,陪着一起看。他过去是从来不看剧的,因为晚上应酬多,没时间看,所以几乎和电视剧绝缘。现在陪太太看下几集来,很快就看进去了。
他倒是看进去了,太太却看不进去了,无论剧情是多么紧张刺激,故事是多么曲折有趣,太太都心不在焉、神魂不定,感觉像是身上长了毛,长了刺,坐立不安。后来冯一余也感觉到了,问太太怎么回事,太太起先还犹犹豫豫,好像说不出口,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习惯了一个人看电视,你坐在我旁边,影响我的注意力,我连台词都听不进去。冯一余“啊哈”一声说,嫌我多余了。太太说,也不能说是多余,比如说吧,本来家里的家具布置得好好的,不多不少,大家都适应了。现在忽然多出来一件大家具,搁在屋子里,肯定会有碍手碍脚不方便的感觉吧。
于是,就改成冯一余到电脑上去看东西,让太太一个人安心看电视。太太还有个习惯,凡有特别好看的电视剧,她是等不及电视台一天播两集的,必定去音像店买了碟子回来看,每次播放的时候,只要冯一余走过身边,太太就要暂停。冯一余说,你干吗呢,我又不说话,我只是倒杯水,还轻手轻脚的。太太说,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分神,剧情都看不懂了。冯一余笑道,当初你可是恨不得天天躺在我怀里看电视呢。太太也笑了笑,但还是不按开始键,一直要等到冯一余走了,才重新开始。
或者太太在上网,看到冯一余过来了,她也会关闭网页,和冯一余支吾几句,分明是等着冯一余离开呢。三番几次,冯一余不由得有些怀疑,难道太太网恋了?疑神疑鬼的,总想偷偷查看太太的上网记录,结果搞得自己鬼鬼祟祟的。
太太其实有数,干脆跟他挑明了说,你不用查我,没有事的。又说,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外面忙应酬,要有事早就有了,还能等到现在。冯一余又执着地回到原来的疑问,说,既然你没有网恋,干吗我一过来,你就关闭网页呢?太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咦,已经跟你说过了嘛,我习惯了一个人看东西嘛。
家里又添置了一台电视和一台电脑,全部分开使用,倒是相安无事,互不干扰了。冯一余家的生活从此风平浪静,虽不是天天欢声笑语,但这是大家所期盼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只有一次,跟他换岗的那个同事提拔起来的时候,冯一余心里还是有一点受伤的。
一天晚上,老同学聚会,冯一余喝了点酒,请代驾把车开回来,已经没地方停车了,就停到大街上,代驾打车走了。他自己一路走回去,被夜风一吹,有点兴奋,干脆绕着小区散起步来。绕了一圈,发现路边一辆车里好像有个亮点,没怎么在意;又绕了一圈,那个亮点还在,他还是没当回事;再绕一圈,还是这样,他终于忍不住了,凑近了看看,一看之下,嚇了一跳,竟是小区的物管经理老崔,坐在车里抽烟呢。
老崔看到他,摇下了车窗玻璃,说,你找我有事吗?冯一余说,没事,我散步呢,看到这个车里有亮光,以为是什么呢,不料是你,你怎么坐在车里?老崔笑笑说,我不坐在车里坐在哪里呢?冯一余说,你等人啊?老崔说,我不等人,我等想法。冯一余笑道,你等什么想法呢?老崔说,我等停车的想法,我家小区车停满了,我这会儿回去,也停不了车,我得等怎么停车的想法想出来了,才能开车回去。
冯一余说,我换了个工作岗位,下班早了,解决了停车的问题。老崔说,我没你的福气,没人同意我换岗。再说了,就算换了岗,我回家也没地方呆,媳妇生了孩子,亲家母非要来照顾,挤在一个屋里,和我老婆天天争吵,我回去受夹板气,坐着说我碍事,站着也说我碍事,躺下又说我油瓶倒了不扶。唉,我还是等她们睡了再说吧。车里已经烟雾浓浓,老崔又点了一支烟抽起来,还扔了一支给冯一余。冯一余其实早已经戒烟,但他没有拒绝老崔的烟,和老崔一个车里一个车外,抽了起来。
抽过了烟,冯一余又继续往前走,走出了小区,走到大街上,大街的马路牙子上,歪歪斜斜地停满了车。冯一余走了一段,忽然发现问题了,竟然有一辆车的车牌号,和他的车牌号一模一样,再借着路灯灯光一看,不仅车牌号被套了去,连车型和颜色都和他的车一模一样。冯一余大声喊了起来,这是谁的车?谁套用我的车牌!半夜里,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冯一余再上前细看时,车窗摇了下来,一个男人探出脑袋说,嘿,我找到停车的地方了。冯一余一看,竟是他自己,顿时失声大喊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这不是你的地盘。
第二天早晨起来,冯一余问太太,我昨晚上说梦话了吗?太太说,我睡着了,没听见。停一下,太太又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咱们家的车被偷了。冯一余心里一惊,赶紧跑到大街上,一眼望过去,还好,车在。
一时间冯一余恍惚起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梦,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个梦,更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抽了老崔一根烟的缘故。
后来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老崔,冯一余问保安老崔到哪里去了。保安说,老崔受伤了,他回家停车,停在小区的池塘边,打了滑,车子掉到池塘里,他差点淹死。幸好有巡夜的保安看到了,救了上来,脑子进了水,有点呆。
但是物业公司一直没有派新的经理来,只说等等老崔的病情,看会不会很快好起来。业主都很生气,说,本来有个经理,事情都管不过来,现在经理都没了,还有谁来管我们的事情啊。
原载《北京文学》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