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川
——什么都是她有理,好像全天下的理都站在女人这边了。
两居室的房子,厨房特别小,把两个人挤在一起,再加上油烟味,方程不时抬手揩着额上的汗,眯眼看着烟雾中横七竖八的勺、铲、锅、碗。感到生命是一种喧嚣的拥挤和漫长的煎熬。
菜终于炒好了,方程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可以暂时先放下手中的活。洗洗手吃饭,他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了。
小客厅里摆着天蓝色布艺沙发,也不全是明净的天蓝。几处油污算是云彩,那是女儿阿朱不小心倾倒的菜汁,不知怎么就是洗不掉。开始时人的心事似的躺在那儿,很刺眼,时间久了,习惯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方程时常想,原来人也是这么不知不觉老的。红色茶几上的几处漆脱落了,露出朽木的质地。电视橱的小门的折叶坏了。打开后不能自动关上,方程烦闷时随脚带上,因此橱门边框上沾了不少的泥渍子。海信牌的电视质量倒还好。只修过一次,可惜刚过保修期。换了个元件一拆一装就是百元,虽骂过人家坑人。却也无可奈何。电视不能看的那几日简直静得没法过,妻子连翘的脸,女儿阿朱的顽皮,单调、枯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一副看累了的黑白素描。墙角的风扇电机有异音,运转时发出如蚊子的嘤嗡声,有时吹着吹着在沙发上睡着了,梦里便感觉被无数的蚊子追赶,往往是刚吹散的汗又被噩梦吓得汹涌流出。
站远了看,客厅里实在再没有别的奢侈的家当,也实在再没有奢侈的地方放家当了。
况且,角落的缝隙里,总散落着七零八落的各式玩具。缺臂的奥特曼,掉轮子的小汽车,没有瞄准器的枪。少了眼睛的机器猫……世界就是残缺不全的。方程想。有几个人从身体到精神是完全健全的?想不开也得想得开。但方程就是厌恶这些玩具,这些毫无思想、却惹得孩子们喜爱的东西。没有理由的,许多的事就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一道方程题,有一个解,或多个,还或许,根本没有懈。
方程抬脚把沙发边咧嘴笑的不倒翁踢向一边,那东西游移了点,摇摆着又试图重新站立,并且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起来,仿佛嘲笑他打不倒它。
岳母恰巧拉着外孙女从卧室玩过玩具出来准备吃饭。和方程相反,岳母十分喜爱这些玩具,倒不是因为他们好玩,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她没有理由对它们感兴趣。实在是因为当她看护孩子的时候,外孙女对这些玩具的喜爱。才使她可以匀出时间看电视。她喜爱看电视,据她说,这是她唯一的爱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她喜欢看的倒是青春言情剧,百看不厌的,常常陪着里面的主人公又哭又笑。
岳母说话不像她女儿,她是慢条斯理的,不轻不重,却是恰到好处:“卖香油的身上有香味。做衣服的墙角都是布头布尖儿。这屋里有一两件玩具也是正常——谁叫你媳妇是卖玩具的!一天忙到晚的,她也不容易;不添加点儿只靠你那点儿钱还不把全家饿死!”
方程被噎着,刚才的汗还没退。新的汗又汩汩地冒出来。他站起身打开落地扇,扇叶没有转,他重重地拍了两下,才发觉插头没插电。他颤抖着手插上,因为已开到最大档,那扇叶迫不及待地呼呼狂转起来。方程不由打了个冷战,他疑心刚才是不是被电击了,湿手,况且还在抖。
连翘把盛好的饭菜放到茶几上。女儿阿朱欢快地伸手去抓,被连翘狠狠打了一下,喝斥道:“洗手去!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玩具上有铅。吃进肚子里会得多动症!就是不长耳朵!整天光知道玩、玩、玩!”
连翘的每一个“玩”字她母亲都递进地添一层气,。觉得女儿的话里有说她明知故犯的意思。她也不说话,赌气拿起遥控器在一边看电视。
连翘安排好女儿坐下,习惯性地松了口气。很奇怪母亲怎么不吃饭:
“妈,这都饭好菜熟了。你就让那电视歇会儿吧。”
老太太装聋听不见。故意把电视声音开大。
方程不由一乐。他有个毛病,心里高兴时腿会不由自主地有规律抖动起来。控制不住,也不知哪根筋在痉挛:
“阿朱,来,给爸倒杯酒。等爸年纪大了,还指望你给打酒喝呢!”——又劝——“妈,你也过来一块吃吧。”
阿朱雀跃着倒酒。方程的话老太太却听到了:
“我不饿!这么大把年纪了,吃了不长肉不长骨,也是白吃!”——又添了句——“没事就抖个不停,多少的财份让你们抖不掉!”
方程的腿猛地一停,像跳舞的人忽然音乐停了,身体僵在那儿无依无靠似的。他没说话,端起酒杯一仰脖全倒进嘴里,顿时,一股热浪从喉咙直穿袭到胃到全身。
连翘知道母亲的固执,也不再勉强。筷子碰碗盘的叮当声不断。连翘的话也开始了:
“你猜怎么的,今天倒卖了二十多个玩具呢!还是廉价的好卖。什么含铅,喷漆有毒,他们才不管那些呢!知道今天见到谁了?我初中的一个同学。在医院干到护士长了——人家怎么混的!她儿子和咱女儿同岁,就要到市试验小学上一年级了。——对了。我说,女儿上学的事怎么办?你就甘心按规定上郊区的小学?”
这事连翘不知提过多少回了,方程有些不耐烦:
哪所学校不一样上?我的户口就在郊区,这儿的学校比农村的不知好上多少倍呢!再说,学习好坏还得看个人是不是那块料。是不是那个才!”
“同楼的几个孩子都托人拉关系到实验小学去,偏我们的女儿……多没面子……你就不能……”连翘辩解道。
老太太插上一句:“女娃儿,上出学来又有什么用!有人倒是本科毕业,不也还是小职员一个?母鸡插上羽毛那也难成凤凰。”
方程被吃到嘴里的辣椒呛到了,猛烈地咳了几下,眼里浸了些泪。泪眼中的一切都因放大而变了形,整个世界有些不真实起来。他连忙抹了下泪,又回到人间。
“再说,”连翘把藕片嚼得脆响,“阿朱上学谁来接送?我是忙不开的,我妈照看也不是常法——你母亲那边怎么说?”
老太太把电视声音关小了。低声嘟囔着:
“放着奶奶,哪有外婆接送的份?我们同楼的老太太都打麻将休闲呢!再说,我们那边还有一大家子事呢!”
方程的心一沉。铅似的坠了下去,没边设际地落着。一阵晕眩。他随手喝了一大口酒,仍觉得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勃勃地跳着。他的胃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他知道,那是浓得化不开的心事。本来他想选个适当的机会说的,但什么时候是适当的?反正总要说的。说出来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我爸今天打电话说,”方程把头垂得很低,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能。“我妈的眼睛如再不手术,说不定要瞎的。他的肺病也该买点药治治才好……”
连翘一愣,放下筷子,直直地问:“是不是又要钱了?”
方程默不作声,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把电视声音关死了。只有风扇的风呼呼吹着,如垂死病人的苟延残喘。时间静静地往前淌着,电视里的人物指手画脚地演着哑剧。
连翘重重吸了下鼻子。她忽然觉得很委屈。她的身材是高大的,她想连带着她的意志也是坚强的。虽说她所在的单位破产了,她失了业,但她仍顶住压力,自己做起玩具生意。虽是小本生意,起早贪黑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丈夫的工资就固定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各种商品的价格一直在涨,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