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青海
1
单青海留着一头长发,胸口挂着奥林巴斯的胶片相机,那是他从一个冲洗店租来的。少年单青海要去看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姓胥名碧,在麦当佬干活——和麦当劳一字之差,卖的却是一样的汉堡和鸡翅,至少在单青海看来是一样的,他也没看过真正的麦当劳,县城里没有。他喜欢看女朋友穿工作服的样子,可是她只能在工作的时候穿工作服。单青海的意思是,要给女朋友一个惊喜。他挂着租来的相机,在柯达店里装好了胶卷,他会突然出现在女朋友面前,说:“阿碧,我们一起去照相。”他想,她至少也得原地跳一下吧。
时间是中午,正是麦当佬最忙的时候——麦当佬挺好吃的,单青海吃过一次,那次,她坐一辆尾巴冒烟的破中巴跑了三十里的路,去东宫码头找他,就为了给他带一份麦当佬。“爱心汉堡。”她说的。他一想起还是觉得感动。单青海已经没在码头搬鱼了,他嫌一天下来,身体有股鱼腥味,胥碧不喜欢那样的味道。那次他们爬上码头附近的大胆山,坐在大胆石上吃爱心汉堡,其实是她看着他吃。他吃得怪不好意思的,她看着却挺有意思。她说海风的味道很重,实际上就是他身上的味道,他没敢说。
简单来说,少年单青海失业了。第一次失业,他辞掉了在东宫码头搬鱼的工作,他感觉应该趁此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他和她都住在海边,如果是在地图上看,他们就在海湾的两个犄角上,沿着海岸线遥遥相望。他的想法挺简单,就想带她去海边,当然,还得拍照。他除了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长发的样子,还没在照片上看到过。如果身边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肯定就更拉风了。
他的女朋友漂亮吗?他看不太准了。第一次见面时,是感觉挺漂亮的,要不他也不会追。后来,他觉得有点看不太出来了,脸一熟,辨识度就降低了。要是有人说他的女朋友漂亮,他会感觉特有面子,少年单青海是个爱虚荣的孩子。
胥碧工作的地方在宽敞的北苑路,其实也不在北苑路,只是在北苑路岔出来的一条小道上,小道不知道叫什么,或者根本就没个名字。单青海一直认为胥碧是在北苑路上工作。北苑路可有名了,来县城的人无不要到北苑路上走走,买吃的,买穿的。单青海来县城的次数不多,去年中考,他第一次来,当时住在漯河边上的金鸡宾馆——是学校安排的,七八个学生挤一间,每人还要交80块。单青海暗地里组织同学不交钱,誓死跟学校顽抗到底,到头来,其他人都偷偷去交了,只有单青海一人没交,后来一直也没交。当然,他已经辍学一年了。他的中考成绩烂得跟什么似的。但他没交钱也住了几个晚上的金鸡宾馆,从八楼往下看漯河自西向东的流水,还看到了河水的入海口,虽然没有想象中壮观,也为小河汇入大海而感慨一番。
第二次来则是因为胥碧了。胥碧说,来吧我请你吃冰。他没听懂,他乡下人听不懂城里话。他没遮没拦的,直接说:“别跟我这样,我农民不懂机械化,你说明白点。”他在她面前挺像个男人的。她也明确表示喜欢的正是他这一点,所以,他在她面前,唯有变本加厉,不见半点收敛。到了县城才知道,原来真的是吃冰,刨冰,加入干葡萄红李子,还有奶油,真好吃。那是夏天,适合吃冰,小城到处是吃冰的店铺。好像还有刨冰一条街,她带着他满街跑。有人认识她,问:“你条仔啊?”她毫不避讳:“是啊,我条仔。”他听着,既喜欢也别扭,喜欢当然不用解释,别扭是因为这话本来应该他来说,他应该说:“是啊,我条女。”可是,县城是她的地盘,他那时还在镇上的码头搬鱼,如果不是每天用肥皂狂洗,他的身上就会充满鱼腥味。
他没敢靠她太近,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跟班的。他事后想想,真不应该啊。少年单青海对自己挺失望的,不像个男人,那时他的头发还不长。但他还是有些小感动,感动的事单青海可一直记得,他觉得应该记住一辈子。胥碧送单青海去车站坐返乡的客车,临上车,她突然问:“有钱吧?”他一愣,忙答:“有,怎么可能没钱。”事实上他钱包里的钱所剩不多,是他的第一个月工资剩下的,离下月发工资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你把钱包给我看看。”她说,站在门口,司机烦了,问她走还是不走。她说不走,就看下他的钱包。他说:“你不信啊。”他也有点烦,怎么年纪轻轻就像个妇人,但还是把钱包递给她看了。她看了,确认有钱,才还给他,跳下车走了,挥手冲他笑。他坐回座位,有点恍惚,一天下来,两人相处并不是十分默契,搞不好这段恋情会吹掉,刚到手的爱情一下子就飞了,还没牵手呢,更别说亲嘴和做爱了。他很懊恼,看着窗外金黄的田野。转而又想,吹就吹吧,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婆婆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