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丰满VS现实骨感
唐太宗说过,政之清浊,犹如江河,关键在其源头。如若源头浑浊,其流怎么可能清澈?唐太宗的意思是说,作为皇帝,他自己才是政治清明与否的关键。大约正因如此,唐太宗才能鼓励魏征这样的大臣进谏,他还规定皇帝的诏书,必须通过中书门下审查并盖上红印,才可以下发。
换句话说,中国历史上政治制度最大的缺失,官僚制度的最大漏洞,是对于皇帝权力监管的缺位和无奈。皇帝的世袭,决定了其人选未必贤能。历朝官僚队伍出问题,首先就出在皇帝身上。
按照儒家的理想,要从两个方面限制天子(皇帝)的权力。第一,天子应该垂拱而治,让选贤与能的宰臣去独立处理各项政务。这一点与道家的“无为而治”不尽同而略相通。第二,君主要通过纳谏来避免自己决策和行政中的错误,臣下要敢于动用纠错机制,即敢于直言极谏。
孔子的孙子、孟子的老师子思曾批评卫侯,决策理政,自以为是,听不到也听不进大家的意见。他说,即使君主的意见正确,也应该集思广益,何况决策失误呢?君主搞一言堂,文过饰非,搞得大家都噤若寒蝉,不敢说真话,成天揣摩着领导的心思拍马屁,非亡国不可。
近年出土的郭店楚简,记鲁穆公问子思:“何如而可谓忠臣?”子思回答:“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能够讲真话,指出国君过失的,就是忠臣。传承子思学说的孟子,也对齐宣王说:敢于指出国君重大过错的,乃是贵戚重臣的本分。假如多次指正,国君仍不改正,就应该换掉他。这是何等大胆的言论!敢于向君主提意见,弥补国君决策中的失误,不是给领导拆台,而是补台,即所谓“和而不同”。
约略晚于孟子的大儒荀子从操作层面,谈到进谏纳谏的现实意义。《荀子·臣道》有一段话,可以颠覆世俗对于儒家的看法,大意是:君主决策行事错误,将危及国家政权。大臣们能向君主提出不同意见,被采纳则罢,不采纳则走人,这是劝谏;意见被采纳就罢,不采纳不惜以身相殉,这是死诤;若能联合众人,率领群臣百官强制纠正君主之错,君主虽然不情愿,却不能不听从,从而消除了国之大患,这叫辅弼;如果有大臣能拒绝执行君主错误的命令,借用君之重权,纠正君之错事,使国家转危为安,除去君主蒙受的耻辱,成就国家的重大利益,这叫作匡正。因此,能劝谏、死诤、辅弼、匡正之人,英明的君主会尊敬优待他们,但愚昧糊涂的君主却视之为寇仇。
荀子的这番“臣道”,把臣属在纠正君主错误方面的职责讲得淋漓尽致。可是,这只是儒家的理想,现实政治中,秦皇汉武,都不能容纳臣属的直言极谏,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及至明清,皇权的独断性虽然不至于为所欲为,但是,它作为吏治清浊的总闸门总源头的地位,只是更加突出。只要这个源头没有程序化的制约,所有的文官体制,即使再精致,也都只是一种人治的精致。更何况,唐宋以后科举出身的官僚,选拔程序虽然更加严格,但为“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而奋斗的多,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理想的少。
与西方的权力制约不同,中国古代强调权力协商。和而不同,进谏纳谏,本质上是要求执政者,在重大决策问题上,要与自己的管理团队,进行有效的沟通和协商,一把手权责第一,但是不要搞一言堂。尽管道理言之凿凿,可是,在现实政治操作层面,由于缺乏制度化、机制化的硬性约束,全凭君主的道德自觉,势必出现人存政存,人去政息的现象。像唐太宗与魏征那样的合作,在历史上不过是凤毛麟角!如果不从最高权力的源头建立官员约束机制,再细致严密的文官系统,也终究只是人治的陪衬罢了。
文∣张国刚 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