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2月,张爱玲填写了寄往麦道伟文艺营(McDowell Colony)的申请书。申请书上她写道:“除了写作所得之外,我别无其他收入来源。目前的经济压力逼使我向文艺营申请免费栖身,俾能让我完成已经动手在写的小说。”她的第一部英文小说《秧歌》虽获如潮好评,却销路平平,未经再版,也没有为她带来很多的收入。不得已,她向基金会请求资助。麦道伟文艺营所在的彼得堡,离基恩40分钟车程,是以基恩为中心更边缘的小镇。我们驾车在柏树夹道的乡间公路上行驶,想到张爱玲不开车,来这里便颇费周折。她从纽约乘火车到波士顿,再转乘长途巴士到彼得堡市区,又雇了一辆计程车,七八个小时,才到市中心外数英里的麦道伟。
我们穿过一片木头小别墅站立两旁的居住区,峰回路转处,一片树林的绿意扑面而来。向那林中继续行驶,就是麦道伟文艺营了。迎接我们的是停车道边两排参天的桦树,文艺营宽阔的营地就在眼前了。张爱玲来的时候,是冬末,地上还处处残雪,寒风凛凛。文艺营的乔纳森·戈雷(Jonathan Gourlay)在营地活动与办公楼的大厅里等我们。大厅仍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像一个豪华大别墅的客厅,散发着上了年头的硬木的香气,复式的二楼装饰着有些古旧的木制柱子。进门处左侧一架钢琴,那是后来新添的,后侧靠窗处有一圈沙发。厅中央的那张台球桌,张爱玲来的时候便在了,正对大门的壁炉前,还有一圈棕色皮沙发,想必是个讨论艺术、聚会的好地方。大厅与饭厅是相通的,三张餐桌,食物就放在正中间的桌上。几人正坐在一张桌前聊天,大概在讨论各自的创作。科雷告诉我,20世纪50年代,这里的早餐颇受文艺家们称道,提供极丰盛的新鲜水果与蔬菜,“把他们都惯坏了”。想必正是在这个客厅与饭厅里,张爱玲认识了赖雅,也认识了后来曾经给她在纽约的生活提供过帮助的营友罗丝·安德逊和伊芙琳·伊顿。
文艺营是一个闭门写作的庇护所和隐居之地。戈雷告诉我:“营地的目的,是为了让文艺家远离世俗、人际与日常琐事的干扰,专心创作。为了做到这一点,文艺营为他们提供三餐与各种服务,为了不打扰他们的创作,午餐还会由服务人员特地送到每位营员的门前。”尽管张爱玲在申请信中提到经济压力的逼迫,但文艺营并不是个救济所。“来这里的人,有些已是知名作家,有些还未确立自己的名声。一些从事写作或艺术创作的大学教授,假期也会到这里来,避世一段时间,完成作品。”他专门为我们找了一份1956至1957年张爱玲在这里的那两期文艺营所有营员的长名单,名单里有很多美国文化史里的知名人物:20世纪著名的古典音乐作曲家、指挥家阿隆·科普兰(Aeron Copland),美国作家与剧作家赫伯特·库伯莱(Herbert Kubly),美国诗人玛格丽特·魏德玛(Margaret Widdemer)等等。也许,在某次聚会或早晚餐时,张爱玲也曾与他们相识并交谈过,与他们讨论自己计划在这里写的第二本英文小说《粉泪》(Pink Tears)。
穿过饭厅的门,是一个面朝200多亩大草坪的白色柱廊,草坪一小角落辟出一片菜园子,种菜、养鸡、取新鲜的鸡蛋。戈雷带我们从草坪间的小径穿过,草坪上两个电桩之间的场地,是用来举行文艺营的颁奖聚会,通常有250~300人来。今年获奖的艺术家是著名的德国裔作曲家冈瑟·舒勒(Guenther Schuller),但他却在宣布获奖后不久便去世了,颁奖典礼也就邀请了一些他的朋友来参加。穿过草坪,便是图书馆了。老图书馆还保留着,只是在侧翼添了新馆。老图书馆并不大,有一个小型的演讲厅,厅里摆着约20张椅子,朝向讲台,作家与诗人们常会在这里向营员朗诵自己的作品。张爱玲或许并未在这里朗诵过,但赖雅应该有。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能按照他严格的德裔家庭传统,在生日或结婚仪式上即兴赋诗了。在他与张爱玲在这里相遇的42年前,他的作品就曾在这个文艺营这里上演过。1912年秋,他进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凭借一部《青春欲舞》(Youth Will Dance)的稿件,被乔治·贝克教授吸收到著名的戏剧研究组中去。在1914年召开的麦道伟戏剧节中,《青春欲舞》被选中上演。那时,张爱玲还未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