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8月,林式同收到张爱玲一封信,说明前后因果,需要搬家云云,并求找靠谱之公寓。此前的6~8月间,她已经因为虫患搬住在阿盖尔街的一个公寓(2025 Argyle Ave. Apt 26,Hollywood),之后又住到Vine街777号一个汽车旅馆。到了1985年2月,她搬到了209 S Figueroa街的汽车旅馆,此间又跟林式同说证件被偷,不能提供申请房子的收入,又“连日心境太坏,不想打电话”,也不需要帮她找房子了。此后直到1988年3月,张爱玲自述几天就换一家汽车旅馆,把所谓身外之物都寄放在了韩国城的一个仓库里面,好自己身无长物地拎着些纸袋子四处迁徙。那段时间她身心俱疲,过敏症越发严重,于是吃速食戴假发穿拖鞋,宽袍大袖以避皮肤之痒,也成了晚年之常态,自然更懒得见人。至于这期间辗转过的几个地方,包括蒙特利公园(Monterey Park)、伯班克(Burbank)、北好莱坞(North Hollywood)、塞普尔维达(Sepulveda)、帕萨迪纳(Pasadena)等市,一般是临大道交通方便的地方,总之洛城东西南北住了个遍。1988年2月,张又致信林式同说要找房子,特言明皮肤病早已痊愈,言下之意是可以住公寓了。总之,住汽车旅馆虽然方便,可频频搬家对于68岁且体弱的老人确实是极其辛苦的。同年3月,张爱玲自己找了一个房子,在南雷诺街(245 South Reno St.,Apt. #9,Los Angeles),签了半年。
先去了距离不远的阿盖尔街公寓。这里靠近从Hollywood大道上101号高速公路的入口,也是夹在北边山坡上的住宅区与主干道之间的一片公寓和旅馆区,每一栋外面都有招租牌,附近路上的广告画也颇有好莱坞特色,高速桥下面的仓库广告有卓别林的大头像,停车场的广告写着“上101前的最后一杯卡布奇诺,在这儿停车”,大概因为洛杉矶本来就以堵车闻名,101又是出名堵的一条路,上去就不知道多久才能下来。拐进阿盖尔街,发现房子似乎是地中海风格,2025号是例外,两排二层平顶楼房夹着个庭院,盖得倒是有点像兵营。在门口与一位乘凉的住户攀谈,得知这一区住了很多来洛城寻找机会的编剧和演员,短的住个一年半载,长的居然有住了几十年的。末了也带我进去看了看他的房间(这样去陌生人家是很不安全的行为,我也是瞥见院子里有不少人进出才敢进去),极小的套间,一踏进门,床、厨、厕一览无余。张爱玲当年住了两个月的二楼的房间也大概是类似格局。
次日早上,我又去了南雷诺街的公寓,距离市中心很近,但路上空无一人,有些萧条。碰到个女孩子替我开了门,二层四合院,中间天井郁郁葱葱,9号在一楼临街一侧的尽头,走廊颇有点阴森。管理员是一位韩国中年女人,埋首在一大堆文件之中,9号有人住着自然不能进,准我去一楼两间正在粉刷待租的空屋,说是格局视野和9号完全都一样,也是小小的套间,阳台倒是很大。
戴文采翻垃圾事件,应该是发生在南雷诺街这里,时间是1988年秋。戴描述,房间都在走廊尽头,天井中有一个游泳池。戴是一位台湾旅美作家,早年是张爱玲的崇拜者,受报社之约去采访张,张爱玲没有答应,原因是说,虽然求访者文章很好,但近来牙患,要看病,且“一个人只剩下两个铜板,还给人要了去”。报社提供了张爱玲的住址,戴就悄悄住到了张的隔壁,一方面不敢贸然上门,一方面又心痒难耐,常隔墙偷听动静,偶一天瞥见张出去倒垃圾,心向往之,在张回去之后去翻垃圾,并对张的饮食和身体状况做一番分析点评,还电话分享给自己的一位女友,这位女友心觉不妥,辗转通知了庄信正,转告张爱玲说有人在窥探,张得知后立刻悄无声息搬走了,过了几天隔壁的戴小姐才知道。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罢,戴回去之后又把经历写了一篇有些意淫色彩的长文,谓之“侧访”,并由此卷入台湾报界竞争,引发一番混乱骂战,牵涉之人如痖弦、苏伟贞、张大春、季季、张错等。张爱玲去世之后,也有人表示理解,认为虽然事情不大体面,戴毕竟是唯一近距离观察反映了张爱玲这段时期生活状态的人,提供了难得的资料。后来戴甚至被这番挞伐折腾出了心理阴影,倒也让人不忍多言了。其实张爱玲自己看了这篇文章倒是没有很生气,1985年水晶那篇《张爱玲病了!》却曾经把她气得够呛。后来有张爱玲的研究者分析,这件事更让人理解了张爱玲当年如果回港台文艺界可能会面临的状态,她再躲也会被人窥探得一览无余,不会有一点自由。香港她住过几年,毫不留恋,台湾是她不熟悉的,又顾虑当时国民党的“国家主义”,又有“无赖人”(张爱玲与宋淇通信中对胡兰成的代称)写文章来“缠夹得奇怪”,甚至有与胡兰成交好的朱西宁赶上来要给她写传记,逼得她动手写了《小团圆》,凡此种种都是她不愿意再沾染的。况且张爱玲热再兴以后,也许是隔岸观火之故,媒体上写张的文字有时会过犹不及地窘,比如戴文采形容张爱玲倒垃圾像“黛玉葬花”,以及后来称张为海派“祖师奶奶”。
张住过的汽车旅馆,我也挑了几家去看看。有一家已经不见了,另外一些名字也变了。关于这段经历,林式同的评价颇中肯:“接触多了,我才体会出她是一个从容不迫,凡事顺其自然的人,她的行动多出于直觉,不怎么计划。”也许她自己说的更形象:“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烬余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