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唱戏的眼睛活,这话一点儿不假。
爱唱昆曲的沈阿婆今年六十出头了,依然脸色红润,目光灼灼。
沈阿婆开了一家茶馆,就在周庄街上,廊前挂着红灯笼,朱漆的木门楣,馆内茶香四溢,不仅仅是外来游客,本地客人没事也都喜欢去喝一壶。喝喝茶,听听曲,烦恼全跑了。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沈阿婆脆生生戏腔一开,转动身段,兰花指一翘杏花眼一瞄,刚才还嘻嘻哈哈的茶客,立马被带入了戏中。
沈阿婆还有一手祖传的推拿功夫。
小镇人有个腰酸腿疼膀子不舒服啥的,第一个就想到沈阿婆。
沈阿婆嘴未张,笑先到。一边和人聊着天,一边手里不闲着。咯吱咔咔,好嘞。
哎呀,沈阿婆,你是神仙佛骨吧,这么几下子,我这肩膀,能抬了呢!
客人喜得嘴巴咧到后脑勺。
多少钱?
哈哈,要啥钱,有时间来我的茶馆喝一壶就成。
沈阿婆其实很多年没有在周庄了,近几年才回来的。
年轻时候,沈阿婆是昆曲班的台柱子,身段好唱腔美,那眼神,哎呀,好像能把人粘进去。笑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哀的时候,让人心里揪揪地疼。不管男女老少,都爱看沈阿婆的戏,追她的年轻后生排成了队。沈阿婆美目流转,清澈得如同一潭清水,就是不起波澜。
后生们打听到沈阿婆父亲是推拿医生,就假装这疼那疼,粘着让沈阿婆给推拿。沈阿婆嫣然一笑,来者不拒,用不上三分钟,后生们便龇牙咧嘴,直叫,好了好了,一点儿不疼了,狼狈而去。
其实,沈阿婆心里早已有了人。这人是班里打杂的小魏。
小魏文质彬彬,不爱打闹说笑,一有空就喜欢看闲书。别的年轻人喜欢沈阿婆,小魏也喜欢。小魏不死缠烂打,而是给沈阿婆写信,一天一封,从不间断。
别人问沈阿婆,你看上他什么呀?沈阿婆甜甜一笑,说,我喜欢他的字!
三年后,昆曲班因为各种原因解散了,刚好有征兵名额,小魏就报了名。小魏说,我会给你写信的。沈阿婆说,嗯。小魏说,等我复员咱们就结婚。沈阿婆说,好。
但是,小魏走后,沈阿婆一直没有收到小魏的信。沈阿婆想,也许刚进部队,训练比较辛苦。
三个月后,终于收到了小魏的信。
沈阿婆心急慌忙打开信,却傻了眼──这是一封绝交信。
沈阿婆二话没说,打点行装赶去了部队。
沈阿婆没有找小魏,而是找到了小魏所在连队的连长。说明了来意,把小魏这几年写给自己的信和那封绝交信一并交给了连长。
连长看后一脸郑重地说,你安心回去,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沈阿婆点点头说,我相信领导。
这件事情,直到小魏和沈阿婆新婚之夜,沈阿婆才说出来。小魏满脸惊讶,说,我没有写过绝交信呀!而且我每月都给你写信。
沈阿婆说,我当然知道,那封信不是你写的,虽然笔迹模仿得很像,但我还是能辨认出来的。所以我才会赶去部队,要真是你写的,我才不会去。心都变了,要个空壳有啥用!
小魏一拍脑袋说,我知道谁冒充我写的了!
沈阿婆嗔一眼小魏,我不想知道她是谁,但我可以肯定是你们部队的什么领导的女儿对你看上眼了,所以卡了你给我的信,还模仿你的笔迹,给我写了绝交信。人家也是煞费苦心呢!
我想来想去,只有釜底抽薪,断了那姑娘的念头。
小魏说,你怎么来部队也不找我?
沈阿婆说,傻瓜,找你能解决问题吗?你知道了,准会闹。你一闹,全部队都知道了,人家女孩子的脸往哪儿搁,领导的面子也不好看呀。弄不好还会影响你的前途。
小魏佩服地说,还是我老婆聪明呀!
沈阿婆利用她的聪明才智,捍卫了自己的爱情,在周庄小镇传为佳话。
后来沈阿婆跟随丈夫小魏离开周庄,辗转了好几个城市,直到小魏退休,才再次回到老家周庄。
回到周庄后,沈阿婆对已经变成老魏的小魏说,我想开茶馆。
沈阿婆说,我不是为了挣钱,这么多年跟着你在外,也没有时间和镇上的人相处,开个茶馆,谁都能走进来,再说了,这么多年不唱昆曲,我的嗓子早痒痒了。
于是就有了沈阿婆茶馆。于是就有了开茶馆的沈阿婆。
镇上熟悉沈阿婆的人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沈阿婆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一个样。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