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春天,我的梦里出现了女人。一股黏稠的感觉涌出了我的下身,热乎乎地湿透了被褥。我醒来后,第一次体会到了羞愧。我惶恐不安,翻身下床擦着被褥,听到窗外的野猫正在呜呜地叫,声音低迷婉转,犹如孩啼。我听到爹推开他屋子里的窗户,对着窗外大声斥骂野猫。我停止了动作,对着窗外明亮如水的月光发呆。
第二天早上,爹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我屋里。他围着我的床转了一圈,狗一样抽着他的蒜头鼻子,表情模糊地闻着我床上的被褥。我紧紧跟在他身后,我想把他拽一边去,我想朝他的屁股狠狠踹上一脚。我爹没看出我的想法,他转过身,像打量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树一样看着我。
他说:“白皮,你十八岁了,你长大了,你该娶媳妇了。就像当年我娶你娘当媳妇一样,娶个女人成家立业过你的日子了。”
我对我爹嗯了一声,我说我知道了。
我爹像是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又说:“你知道吗,娶媳妇需要新房子,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你把她娶到猪圈里。但是现在咱家没有新房子,盖新房子需要八万块钱,可是,可是呢”我爹吭哧了一声继续说,“可是你知道,咱家没有八万块钱盖房子。就像你爹我当年没钱盖房子娶你娘一样,现在你也要出去挣八万块钱盖房子了。”
我很厌烦我爹唠叨,我对他嗯了一声,我大声说我知道了。我用蔑视的眼光看着我爹,想不到我爹活了大半辈子,居然没给我挣到盖房子的八万块钱。我爹看出了我对他的眼神,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看着他的棉布鞋。
我对我爹说:“我知道了,你回你的屋里吧。”
我像撵一只苍蝇一样朝门外挥手对我爹说:“你出去吧,我要收拾东西出门挣钱了。”
我爹没抬头看我,他脚步踉跄地迈出门槛,仰天朝早上的阳光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对我娘喊:“白皮他娘,白皮要出去挣钱了,他要出去挣钱娶媳妇了。”
我娘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我看到我娘那张残花败柳一样的脸,我娘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她没说话,就是那么近乎痴呆地看着我,她看了我老大会儿,才对我说:“白皮,你等等,我烙几张油饼你带上。”
那天早上,我背着我娘烙的一摞葱花油饼,出了家门,朝小镇上的汽车站走去。包袱里的油饼热乎乎地烙着我的后背,就像我娘的眼神一样跟着我,让我不敢回头。是的,我不敢回头,我不想让我娘看到我眼里涌出来的泪水。
我走在春光明媚的大街上,薄薄的阳光像细雨一样洒满了我的全身。看不见的风带着呜呜的叫声,扑打着我的脸。它们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我耳旁打着旋儿,转瞬飞逝。我欠起脚跟,看到汽车站两层小楼在大街尽头若隐若现,楼顶上飘荡着五颜六色的旗帜,像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一样冲我招手。
大街上所有看见我的人都停下脚步问我。
他们说:“白皮,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大声说:“我要去赚钱了。”
所有听到我回答的人都嘿嘿笑起来,他们笑得眯起了眼睛,露出了牙齿,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一只被惊吓飞起的鸟儿。他们边笑边看着我朝前走,我故意昂首挺胸,迈开铿锵有力的步伐。
我走到十字路口处,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我。我扭头看,远远看到我爹冲我追过来,他穿着厚重的黑色棉袄,敞开的对襟随风摇摆,显得他奔跑过来的样子跌跌撞撞,他踩着湿漉漉的阳光,像一只被人打断了腿的老狗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他追到我面前,摇摆着止住了脚步。
他说:“白皮,咱们一起去挣钱吧。”
他喘着粗气说:“上阵还是父子兵,我和你一起出去挣钱!”
我看到他脸上冒着一层糙黑的汗。
他背着一个硕大的蛇皮袋子,压得他的脊梁有些弯了。我这个一辈子只会抽劣旱烟,喝臭烘烘的地瓜老烧酒的老爹,只会围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今天也要出门远行了。我伸手想把他背上的蛇皮袋子拽下来,他拨开了我的手,大声对我说:“你想好了没?你要去哪里挣钱?”
我摇摇头,我抬头看看天空,天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片云彩。
他说:“走吧,跟我走吧。”
他指着前方的大路说:“儿啊,条条大路通罗马,咱们朝前走吧。”
我爹挺了挺腰板,他探头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又抬头朝天空大声咳嗽了一声,声音短促,像怦然炸响的鞭炮,惊飞了路旁正在低头啄食的麻雀。他抬起黑色的棉鞋,他的脚步踢踢踏踏,踢得脚下的阳光四处迸飞。我跟在他后面,他没回头,一直盯着前方。他穿过了小镇上的商店、诊所、网吧、理发店、菜市场,他经过汽车站时,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来,我和我爹走出了小镇,我们穿过一座石桥,一片树林,前方的道路起伏不定,宛如一段欢快的歌谣。田野里飘荡着风,远处有人和牛在无声地忙碌。一辆接着一辆的大小汽车从我们身旁穿过,扬起阵阵尘烟。
我觉得我腿开始发软,身上也冒出了热燥燥的汗。我停下脚步,对我爹喊:“爹,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接连喊了三声,他才停下脚步,扭头看我。
“累了吗?”
我说:“咱们为什么不坐车呢?”
我爹对我抻了抻脖子,没吱声。
我提高嗓门,对我爹说:“唐僧去西天取经还骑马呢,咱们出去挣钱为什么不坐车呢?”
我爹缩起脖子,很费劲似的咽下一口唾沫。
我爹说:“咱们是出门挣钱的,不是出门花钱的,所以我们不能坐车。”
我爹说着抬手拍了拍他的棉袄,又说:“我一分钱都没带,我没钱坐车。你带钱了吗?”
我也跟着我爹的动作拍了拍口袋,我知道我出门没带钱,我也是发誓两手空空去挣钱的。可是现在我累了,我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瞪眼看着我爹。我爹也看着我。我们父子俩对视了一会儿,我爹抹了一把鼻子,说:“好吧,好吧。”
他说着探手把背上的蛇皮口袋拽下来,扔到大路中间。他拍了拍手,挨着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他摸索着掏出一支烟,叼在嘴巴上,他没点燃,只是叼着烟卷儿,眯眼朝我们来时的大路尽头看。
他说:“等等吧,咱们很快就要坐车了。”
他偏头侧耳,眯眼凝望着大路尽头。我听到呜呜的声音从大路尽头随风传过来,一个黑点慢慢朝我们这边移过来,在我的注视里,黑点慢慢变大,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看到慢慢移动的黑点变成了一辆大货车,就像一只疲惫的老牛。我爹扭头看看我,又看看大路中间的蛇皮口袋,他糙黑的脸上显出我很少见到的兴奋。
我看清了这是一辆装满水泥的大货车。我看清了驾驶室里是一个戴着墨镜的胖男人,他两手抓着方向盘,嘴巴上也像我爹一样叼着烟卷儿。大货车响起了喇叭,接连不断的响声霸气十足,刺激着我的耳朵。我爹没动,我也捂着耳朵没动。驾驶室里的胖男人扭头吐掉嘴巴上的烟卷。探头冲我们喊:“谁的包?你们把包扔在路上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