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一片片云被夕阳照得深红,潦草地飘在天空。老幺不知道今天他老子会用什么揍他,怯怯地在田埂上走着,像个娇滴滴的小媳妇生怕踩到了屎。
老幺背着破书包,拉链坏了,张着个巨大的嘴巴,里面却是空空如也,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管他呢,老幺从来都不喜欢读书,要书干什么。老幺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前面走,也穿着他的解放鞋,鞋带虽然松松垮垮,但还算得上一双好鞋。解放鞋是只能上学穿的,他老子规定的,一回去必须换布鞋。老幺无所谓,对这些生活小事,他从来都无所谓,老子规定了照做就好,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可是今天回去,老子会不会揍我呢?老幺站在田埂,回望着天边最后一丝粉红渐渐被远山拥抱了去,嘴巴里咀嚼一根青草,默然想着。想着,一个人却自顾自地笑起来,老幺觉得今天这事做得漂亮啊,没看那小子趴在草垛边求饶的窘样儿,多么好笑啊。是的,老幺今天放学后,在路上和同桌二根把班上一个小子给揍了。老幺现在一想这事就觉得解气,谁叫那个小子跟老赵头打小报告,把他和二根在课上下“对角棋”的事捅了。这不是第一次了,是好多次了,老幺一直忍着。老幺一直觉得,一个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
“嘿嘿,看以后那龟儿子敢不敢打小报告。现在毛主席都逝世了,打小报告有个屁用。”老幺吐了草渣,又顺手抽了一根狗尾巴草,叼着。也不知道打那龟儿子的时候,有没有被别人看到?看到应该不会,最坏也是听到他叽里呱啦的狼叫似的声音。不过,他明天一定会告诉老赵头的,他是老赵头安插在班上的奸细,他们是一伙儿的。老赵头没什么本事,顶多是罚蹲马步,双手举凳子。可是,龟儿子肯定会告诉他老子,他老子很有本事,在村里当播音员,要是他在广播里把这事一说,岂不是全村都知道了?
老幺想着,由原先泄愤后的得意,又渐渐蒙上一层恐惧和哀愁。要是他老子知道了,肯定要揍他的,上次闯祸的时候,他老子操起扁担就冲过来打了。这次呢?老幺心里越来越害怕,怎样逃脱被打的办法还没想好,可是太阳却是渐渐不见了踪影。“噗!狗日的太阳!”老幺吐了狗尾巴草,加快了脚步,再不回去,他妈就要漫山遍野地喊他了。
家门口有一个大水库,天旱缺雨的时候用来灌溉,平时大家都在里面挑水吃,村里的婆娘们也在桥头洗菜清衣服。老幺走到家的时候,他老子正在挑水,满满一担,悠着地晃荡着,扁担嘎吱嘎吱地响。他与他老子正好碰到头,一条小路躲不过了,老幺低低地喊了声“爹”。他老子喉咙里“嗯”了一声,没正眼瞧他,继续挑水去了。老幺突然松了一口气,跑到屋里,母亲在炒菜,三姐蹲在灶口加柴火,脸巴烤得红彤彤的。
“三姐,你今天有没有听村里的广播?”老幺悄悄问。三姐摇摇头,继续加柴。“你一天到晚都在家,耳朵怎么不灵醒点呢?”老幺恶狠狠地说。三姐啐了老幺一口,“你才耳朵不灵醒咧!今天没有广播,我怎么听。”“哦,这样啊。”原来龟儿子的老子没有在广播里嚼舌根子,怪不得家里风平浪静的。老幺又自顾自地笑了一笑,放心了。
吃过饭,老幺早早就睡了,梦里和二根下了一盘棋,二根就是个苕,怎么下都下输。
事实上,第二天去学校,老幺和二根并没有受惩罚,因为老赵头考试去了。老赵头不老,不过也三十过了,是第一批从大城市里下放到农村的知识青年。可是文革结束后,档案上出了点问题,把老赵头遗忘在这个小村子里了。反正在村里已经住了十年,什么都习惯了,又还懂一点洋文,也就在村子里当起了英语老师。但是发音严重不准,他一开口,老幺就忍不住要笑,还在同学面前模仿。
最近不见他踪影,大家都说他去省城里考试去了,这么大了还想去城里读书呢。谁管他考什么考试,只要他不在,他的奸细就不能把情报告诉他。老幺和二根很得意,于是继续在课上下“对角棋”,二根还是像个憨头,老是输。老幺其实早就对二根有些不耐烦了,他太笨教都教不会。
事情就这样悬而未决,过了几天,老幺就忘记这回事了。直到学校放暑假,老赵头都没有回来,龟儿子的瘀伤早就好了,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一学期终于混完了,老幺想着下学期不要上学就好了,太没劲。可是,作为家里最小也是唯一的儿子,他老子肯定不会让他在十三岁就下学的。
他老子在村里当会计,认识好些字,最拿手的是打算盘,啪啦啪啦,再烂的账也算得一清二楚。他觉得他老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儿承父业,也学会好多字,也能打一手好算盘,继续到村里当会计。可是老幺心思从来都不在这个上面,他看不起他老子在村里当了一辈子会计,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前些年生产队年终发猪肉,发给别人家的都是猪肉,发到老幺家的时候就成了一只黑母鸡,他老子一声不吭地拎回家。去年生产队解散了,把地分了,可是分给自己家的很多都是旱田,他老子也一声不吭。旱田怎么种水稻,老幺觉得他老子的账算得太不清楚了。
老幺才不愿意当个狗屁会计,他想去学开车。村里放露天电影他看过人家开汽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他,老幺觉得这才是带劲儿的事。
“老幺!看电影去啊!”
刚吃过晚饭,就有人站着老幺家旁边的山头上喊他。老幺撂下饭碗,顾不上擦嘴巴,夹了自行车就跑出去了。自行车的轱辘才转了两转,他老子就跑到门口骂他:“小畜生,又骑自行车出去,给老子小心点啊,你说你摔坏多少次车了!”
真没劲,老幺悻悻地想,老子关心的只是车,也不说摔的还有他儿子。也是,自行车摔了去修要钱,他儿子摔破皮,过几天就自动好了。老幺还是高声“哦”了一声,表示知道要小心车了。骑在车上,头也不回地跟山头的“兄弟们”会合去了。
“老幺,你老子又管你骑车啦?”三炮冲着刚从山下骑上来的老幺嬉皮笑脸,还死劲儿打着铃,一伙儿哈哈笑起来。里面最大的一个,吧了一口烟,掌着车龙头调转方向,左脚勾起踏板用力踏出去,说着:“车子和婆娘一样,不骑拿来干什么,对吧老幺?哈哈哈哈,走咯!”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大家笑得更疯了,打着铃铛,五辆自行车从山头的小路上,箭似的一个个射了出去。老幺摆尾,有些受了欺负的闷闷不乐,不过还是拼命地跟着他们去了。
老幺和他们比起来,年纪小很多。最大的叫大头,23了,晒得黑黢黢,精瘦精瘦的。比老幺稍微大一点是三炮,不过也19了,跟着他爹在学篾匠。他爹是这个村最好的篾匠,打个竹篮竹筐什么的是小意思,打的躺椅才是好呢。夏天一到,大伙儿把躺椅往那稻场一搬,一躺下去就知道他爹手艺好。可以去问,过去村里十把躺椅就有八把是他爹打的。三炮没读什么书,从小跟着他爹学手艺,现在也能打躺椅了,不过竹片总是戳出来,划破人家的皮。还有两个20,也是学艺的,一个瓦匠叫四宝,一个漆匠叫五林。老幺才十三岁,老幺觉得丢人,跟他们比起来,自己什么都不会。永远只能是个“幺儿”。“狗日的十三岁!”老幺愤愤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