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未遂
雪天,雪原,雪夜。
狂风中,二人蹒跚而行。左边的白袍少年清秀、冷鸷、坚忍,神色间微含忧悒;右边的少女身着狐裘,精神略显疲倦,却仍是仪态娩姬。
雪上啁哳之声戛然而止,狐裘少女紧挽白袍少年胳膊,惊见数丈外一株白雪覆盖的占樟枝叶间僵卧着一道人影,似是死了多时。积雪未能掩盖死尸额门上的一个窟窿,恍若一只诡异的眼睛。
狐裘少女讶异道:“此人是谁?”白袍少年嘴角掠过一抹冷酷的笑意:“他叫飞羊!大概跟银狐一样,本为追杀我们而来,想不到意外地死在了别人手里。”狐裘少女玉容骤变:“飞羊羊锐?”
羊锐的名号柔顺如羊,其实是金国“血鼎斋”二十八宿内最残忍的刺客之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活剥人皮和切割肢体,据说当年藕塘关总兵段戎被刺就出于他的手笔。人们找到段戎尸体的时候,几乎辨不出那是人的尸骸。
白袍少年盯着羊锐额上伤口,又瞟了瞟他腰间那一对羊角也似的兵器,神情间露出惊疑之色:“洞穿飞羊前额的好像是利剑或者匕首之类的兵器。他能够名列二十八宿,就武功而言,自然有其特长,即使单独一人还不足以对我构成威胁,也不至于轻易受戮。然而奇怪的是,他居然到死也没有来得及掣出他的独门兵器羊角仪!”
狐裘少女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名字,颤道:“明哥,我们赶紧离开此地!”白袍少年将她的神情变化捕捉在眼里,询问道:“君宜猜到是谁杀了飞羊?”狐裘少女惊惶地道:“希望不会是他。”白袍少年傲然道:“我乌明还不曾怕过什么人,若有机会,乌某很想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狐裘少女几乎用哀求的口吻道:“明哥的武功自是超卓不群,可那人是独步一方的武学宗师。能避,我们还是避一避吧。”白袍少年脱口道:“杨桐声?”他在雪光中瞟见狐裘少女焦虑之状,心知跟她想到一块去了,恍然道:“难怪他要拿飞羊祭剑。”
中原大侠杨桐声是武林道上屈指可数的人物,诛毒手鹰,闯五国城,刺河间侯,其名望如日中天,与北方第一高手哈离别并称为南北武林两大首脑。杨桐声生性豪迈,四海之内皆有朋友,而被羊锐剥了人皮的段戎更是他的莫逆。因此,如果说是他杀了羊锐并不意外。
狐裘少女道:“段总兵是杨大侠的故交,所以杨大侠会拿羊锐替友祭灵,可可是刘将军也是”
乌明明白她所说的是宋军大将刘宁。刘宁也是杨桐声的刎颈之交,或许还未能被称作是赵宋江山的中流砥柱,却是金兵在西线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不幸的是,前年刘宁死于血鼎斋的刺杀,而刺客恰恰就是二十八宿中的“白鸦”乌明。
乌明本是皖南人,可他的祖国并未给他留下美好的记忆。年复一年的苛捐杂税,使他的父母相继死于贫病之中,自幼他就和妹妹琴儿相依为命。十四岁那年的初冬,饥寒交迫,琴儿也终于饿死在他的怀里。还未等乌明从哀恸中恢复,就被宋军强行征去当兵。乍一交锋,将官们不战而逃,而乌明就稀里糊涂地成了金兵的俘虏,被押解到了燕京,通过人奴市场,成了金国贵族的一名战奴。
“血狮井”是燕京最热闹的游乐之地,贵族派出各自的战奴,用一条被称作“捆狮索”的铁链互锁一臂,彼此赤手搏杀,不死不休;贵族们则以重金投注赌博。
女真族崇尚武力,即使作为战奴,也并非没有彩头。如果战奴在血狮井中连胜七场,就能恢复自由之身,或者投效军中,或者成为金国要员的保镖,都能博得个封妻荫子。不过,当乌明第四次战胜对手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却侥幸被前来观战的楚王完颜纵横带到了血鼎斋。
在金国,血鼎斋是与龙骧楼齐名的神秘机构,专门训练刺客。乌明是心甘情愿被打上“血鼎”烙印的,经年的磨难,使他不曾有什么家国的概念。他并不痛恨金国人,也没有怨天尤人;相反,他有时觉得完颜纵横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自从跻身血鼎斋二十八宿之后,完颜纵横更不曾亏待过他。因此,只要是完颜纵横命令,他就欣然执行。六七年间,乌明一共出手十余次,最具影响的一次任务就是刺杀刘宁。
狐裘少女名唤喻君宜,技出庐山。她从小就受忠君爱国观念的熏陶,痛恨金寇,仗着一腔热血,跟随一个叫“东柳社”的抗金组织在燕京一带活动。半个月前,东柳社行刺完颜纵横失手,全军覆没。喻君宜被乌明生擒,却阴差阳错地唤起了他身为宋人的记忆,竟叛出血鼎斋,携她一道南逃,冲破了血鼎斋的几番狙击。
杀飞羊的人极可能就是杨桐声,也只有像他这种级别的高手,才能使羊锐连拔羊角仪的工夫都没有就一击毙命。如果乌明遇上杨桐声,那么杨桐声?彩票鼗崮盟?难?醇懒跄?脑谔熘?椤N诿靼蛋狄惶荆??磺靶小?
如此前行三四里,喻君宜咦了一声。乌明放眼望去,见数十丈外的皑皑白雪上有一团醒目的殷红之色。
这是一头用积雪堆砌起来的大熊,虽然形态并不逼真,但通体鲜红得让人触目惊心,四周环境也因为雪野上的这头血色雪熊显得格外妖异。喻君宜尽管身裹狐裘,还是忍不住哆嗦:“这次又是谁?”
乌明眉间一紧:“是红熊!他每次出手前都习惯给他的行刺对象留下各种警兆,使他所要刺杀的人在心理上先产生恐惧和折磨。”喻君宜失声道:“雄惊鹤?”乌明抬目望着她的面容:“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够伤害君宜。”
“红熊”雄惊鹤的武技在二十八宿中绝对在前五名之内,纵是首席刺客“雪狼”也不遑多让。乌明庆幸羊锐未及出手就被人击杀,否则,他们想逃离这茫茫雪原恐怕难如登天。
“蓬”的一声,雪熊爆裂,毫无预兆地从里面冲激出一条赤红色的身影,飞溅的碎雪,犹如红色的弹珠,四处乱迸,显得惊怖而凄丽。同样是血鼎斋刺客,乌明也未曾料到雄惊鹤会藏匿于雪熊之内,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碎雪落尽,雄惊鹤的一只大手已扣住喻君宜的颈上要穴,冷笑道:“白鸦,即使你有一口气在,也未必能够护得住这只小雌鸟。”乌明见状焉敢出手:“红熊,你欲如何?”雄惊鹤傲慢地道:“离开血鼎斋时,雄某曾答应过雪狼,可以饶你这叛贼一次不死。”
乌明胸中一暖,“雪狼”——在血鼎斋二十八宿中,齐朗恐怕是他唯一能够视为朋友的刺客。为了给乌明谋求一线生机,齐朗居然会屈尊央求雄惊鹤。
雄惊鹤的浯调倏忽一转:“可惜,雄某决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了,因为你不该杀了飞羊!雪狼或许是你的朋友,而飞羊也是我最好的助手。”
乌明一呆:“我杀了飞羊?”雄惊鹤冷笑道:“除了你,百里之内还有谁能杀飞羊?只怪他求功心切,竞瞒着我独自”乌明蓦地发出一串长笑:“可笑,堂堂红熊,居然看不出他死于何种兵刃?”雄惊鹤怒道:“管他被什么兵刃所害,反正飞羊这笔账我都会记在你这叛贼身上。现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自断一臂,随我回血鼎斋向王爷请罪;要么跟我死战。当然,这只小雌鸟一定会比你先行一步。”乌明凝望着喻君宜的双眸,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飞羊?”雄惊鹤冷哼道:“是谁?”乌明幽然一叹:“袭杀飞羊的人,十有八九是中原大侠杨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