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初,颖河镇有一处空了很久的大宅子。宅子的主人在快要解放那会儿,全家不知道迁居到了哪里。新中国成立以后,空宅子分给了没家没院的老百姓住,空宅子变成了大杂院。
住进西北角的那家姓单,是爷俩,老爷子会木匠,经常带着儿子,外出做木工活。每当单老头带着儿子离开家的时候,一到半夜邻居们就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屋里有女人哭。邻居们把这事报告给军管会,军管会派人悄悄打开房门,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军管会经过一番调查,了解到:这间屋里原来住的是房主人的一个小妾,后来吊死在屋里,舌头耷拉出一搾多长。这女子是从梨园买来的,长得那是天仙般的漂亮。
邻居们知道这间屋子邪门儿的原因,不再声张,悄悄瞒着单老头爷俩,唯恐他爷俩搬出后,这间房子没人住了,更吓人。这爷俩儿,心地善良,为人厚道,常常拿着自家的木料帮助左邻右舍修修补补,受到大杂院男女老少的喜爱和称赞。
一眨眼,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单老头爷俩住在那间屋里平安无事。邻居中又传出了"鬼怕木匠,木匠的家什能辟邪"的说法。
第二年麦收时节,单老头回家收麦去了,留下儿子单良一个人在家看房子。麦收过后,久久不见单老头回来,后来单良接到父亲的一封来信,才知道母亲得了半身不遂,父亲要在家中照顾母亲,要等母亲的病情稳定后,才能回来。单老头在信中嘱咐儿子不要偷懒,批点木料,打点小家具卖,免得坐吃山空。
单良按照父亲的吩咐行事,白天在家里打家具,晚饭后到外边散散步,偶尔听听戏、看场电影,打发日子,等着父亲回来。
一转眼到了农历七月初七。单良赶集去卖家具,中午时,下起了大雨。他没带雨具,冒雨挑着卖剩下的家具走进一家羊肉汤馆。要了两碟小菜,一瓶辣酒自斟自饮起来。不知不觉,喝醉了,趴在餐桌上睡了一大觉。睁开眼时,天已漆黑。
他见店家要打烊,只得挑着家具,告别店主,走进雨中。豆大的雨点打得脑袋噼噼剥剥直响,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直往衣服里灌,他挑着沉重的担子,趟着没膝的雨水,深一脚浅一脚朝家方向走着,心里暗暗想道:走到家,非让雨淋病不可!刚刚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打在头上的大雨点儿没了,冰凉的雨水不再顺着脖颈往衣服里灌了,他抬起头来仔细一看,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把白雨伞,正罩在他的脑袋上,他左右看看没人,急忙伸出左手抓住伞把,心中暗喜:真是老天长眼,暗助我这落难的人。打上雨伞,他不由加快了步子,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
他开锁进屋,关上屋门,点着灯,脱光湿漉漉的衣服,抓过毛巾擦干身上的雨水,登上一条裤衩,急忙钻进被窝。
"你喝了那么多的酒,怎么不喝点水儿就睡觉?"门口突然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他吓了一跳,酒也醒了,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往那儿瞅,见门后边站着个大辫子的姑娘,两眼水汪汪的,背着一个白挎包,穿着一条白连衣裙。单良看直了眼,暗想:这么漂亮的姑娘,是谁家的女儿?怎么从来没见过?她是怎么走进屋里来的?是不是小偷?
他这么寻思着,急忙把右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一把凿子,紧握在手中,见那姑娘漂亮,倒也不怎么可怕,又把手抽了回来,大着胆子问:"你是从哪儿来的?来这里干什么?"
"我跟你一块儿来的,来这里拿伞的。"姑娘取出一块白手绢,擦着红扑扑的脸蛋儿说。
"这么说,那把白雨伞是你的喽。"他问。
"一点不错。"姑娘答。
"你把伞让给了我,你身上怎么没淋湿?"他又问。
"我和你一块儿打的伞,怎么能淋湿呢?"姑娘笑道。
他见状,胆子越发壮了起来。他搓了搓手,搔搔脑袋,傻笑道:"我怎么一点儿没感觉着?"
"傻帽!"姑娘大辫子一甩,伸出右手食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心里一热,脸腾地一下红了,急忙下床趿拉着鞋,抓过晾在地上的白雨伞问:"你是不是现在想把它拿回家?"
姑娘抿着嘴乐:"是呀!"说着,伸手就要拿。
他存心逗她,偏不给:"你告诉我,你在哪儿住?我明儿找你的时候,给你送去。"
姑娘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对他说:"明天傍晚,我下班吃过晚饭后,在发电厂的晾水池东北角等你。"说完,转身就去开门。
他一把拉住她说:"外边下着雨呢,在这儿多啦会儿呱吧!"
姑娘一甩手说:"早就不下了,明天你去找我,我再和你拉呱。这么晚了,不方便。"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他急忙趿拉着鞋到门口去追,院子门敞着,早就没了姑娘的踪影。他抬头望望夜空,雨已经停了,空中出现了闪闪烁烁的星星。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钟,单良早早吃过晚饭,洗把脸,换上雪白的衬衣,藏蓝色的长裤,抓起那把白雨伞出了家门。他径直沿着田间小路去了发电厂北边的晾水池。红红的太阳躺在地平线上,已没了刺眼的光芒,晾水池喷水管喷出一道道水帘,千百道水帘散发出一团团浓雾似的蒸汽。钓鱼爱好者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晾水池边垂钓。他见晾水池东北角没有姑娘的身影,就在旁边看一位坐在马扎上的老头儿钓鱼。
太阳渐渐地走进了地平线,突然单良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你果然来了啊!"
他扭头一看,的确是昨天晚上的姑娘。姑娘朝他招招手,他急忙朝姑娘走去,姑娘带着他离开了晾水池,七拐八拐,远离大路,来到一片高粱地的地头上。
他们站定以后,他没话找话地问:"你昨天夜里,怎么跟到我家里去了?"
"呸!"姑娘啐了他一口,"谁昨天夜里到你家里去了?我没去!"
他傻了眼,愣了愣说:"你没去?我怎么能知道你今天傍晚在那里等我?"他把白雨伞晃了晃,"你不是来拿这个的吗?"
姑娘连忙接过白雨伞说:"这把伞是我的,但是我昨天确实没去你家。"
"你刚才不是说我果然来了吗?可见你是知道我要来的。"他追着问。
姑娘上上下下看了单良好一会儿,抿着嘴笑:"是有人告诉我的,说你是个能托付终生的好人。"
单良有些纳闷,暗自猜想:谁这么好心,介绍了这么漂亮的大姑娘给我。刚想再问,姑娘摇着头说:"你别问我,问了我也不告诉你。"
单良见姑娘长得太漂亮了,想:这怎么也是一个好姻缘,就不再追问。
两人就这么认识了,从此你来我往地相处起来。单良从没有去过姑娘的家,回回都是姑娘黄昏时在发电厂晾水池东北角等他,要不就是她去他那里。
又一转眼就到了农历十月初一。他打算到姑娘家拜访拜访,日后好让老爷子找人到姑娘家求婚。这天,姑娘又来了,他打定主意跟姑娘商量,想把两人的关系挑明。
姑娘进了屋,他慎重地拉姑娘坐在板凳上,姑娘坐下后,低着头,把辫梢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啦?"他问。
"我以后不能来了,"姑娘抬起头说,"我妈马上就把我带回老家去。"
"全家都搬走吗?"他急忙问。
"本来就我自己在这里,"姑娘说,"我妈已经把我的东西全部装车了,今天晚上就带我走。"
"那,我怎么办?"他吃惊地问,"你不准备给我做媳妇了?"
"唉!来生吧。"姑娘幽幽地叹口气说,"要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可是,早一点儿怎么会认识你呢?"
这下,单良着了慌,拉住姑娘的手,不让姑娘走,说是现在他就去她家,向她妈妈求婚。
姑娘挣脱了他的手说:"不用了,我们还是趁这会儿,多啦点呱吧。"
"是谁介绍你认识我的?"他忙问。
"是我的师姐。七月初七,给你送伞的那位。"
"她怎么认识我的?"他吃了一惊,急忙追问。
"她原来住在这里。你们爷俩儿搬来以后,她看你们心地善良,为人厚道,就搬到我那儿住了。"
"你住在哪儿?"他继续追问。
"就是我经常等你的地方。"
"你快带我去见她,我要好好谢谢她!"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要走。
"见不着她了,"她又一次挣脱他的手说,"刚才我妈带人把我的东西装车时,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
单良见姑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急得直跺脚:"那,我现在就去向你妈求婚,让她把你留下!"
"怎么,你想把我妈吓死!"姑娘说完,哭着跑了出去。
单良锁上屋门追出院子,早已不见了姑娘的身影。他急急忙忙跑到发电厂晾水池东北角,也没寻到她。
他第一次到这里来时,见到的那位老头儿还是坐在马扎上在那儿钓鱼。他走上前去问道:"老大爷,见没见到经常在这里等我的那位姑娘?"
钓鱼的老头儿抬头看了看他说:"小伙子,我最近经常看见你自己在这里溜达,从来没见过有姑娘陪过你呀!"
单良听得心里有些发毛,但他还是沉着气继续问:"最近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钓鱼的老头儿答道:"事,倒是有一些。就说今天上午吧,开来一辆卡车,从车上跳下来一伙人,从那边起走了一个坟子。"
单良顺着老头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真看到了一个新土坑,他走过去,仔细打量了一下,果然是一个起完坟留下的坟穴。
顿时,他明白了一切。
一阵风打着旋,从坟穴里刮过,土里露出了一小块三角形白布,他用力拽出那块白布,定睛一看,竟然是他两个多月以前还给姑娘的那把白雨伞。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苦笑着拍打着白雨伞上的泥土说,"将来只有这把伞,能证明我这段人鬼恋了。"
"你知道那个坟子里原来埋的是谁吗?"钓鱼的老头儿远远地问他。
他摇摇头,慢慢走近老人身边。
"说来话长啊!"老人慢悠悠地点着烟袋,边抽边说,"她叫沈月红,是梨园里的二号青衣。解放前,一个富商看中了她,要买她为妾。她不从,出嫁时,撞死在拜天地的大堂上。死后,梨园里的戏子们把她葬在了这里。……"说完,老人沉默了老长时间,仿佛有无限伤感。
单良听后,心中刀搅似的疼痛。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提着白雨伞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