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麦
艺术家杰夫·昆斯(JeffKoons)曾经是个孤独的异类,为了养活自己,他在上世纪70年代曾经做过华尔街证券经纪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经历,让他对商业艺术变得格外敏感,并且总能制作出令人印象深刻且浮夸的作品,这些标榜着昂贵价签的作品,例如“气球狗”常常被顶级藏家所收购。昆斯偷换的是安迪·沃霍爾(AndyWarhol)的概念,把一种“眼熟”的流行文化置入商业艺术,制成当代的波普。就在不久前,他和路易威登(LouisVuitton)推出大师系列的手包,其中纹样直接选取了达·芬奇、凡·高、提香、弗拉戈纳尔、鲁本斯的经典作品,这个包含了40款单品的庞大系列也价格不菲。除了丑和“坏品味”的评价,还有人觉得这既算不上时尚也不能称作艺术。
时尚和奢侈品品牌正在经历着“胸怀大志却无计可施”的阶段,那些易穿和舒适的设计几乎无法直接走近大众视野;一年两季的发布会似乎也无法满足买手的好奇心,更谈不上什么惊喜;不断突破界限的灵感被过度开发和使用;互联网上的信息快速更替,只是加速了人们的视觉消费时间,很多设计一转眼就成为过时产品。
这些现状似乎在酝酿着另一种来自后沿的时尚。
土酷范儿
几年前,王守英还只是个生活在山东泰安的农村女孩,2012年她上电视时还只是个喜欢写古代小说,喜欢古代高富帅的爱情的“王星雪妍”,后来,她用触手可及的农产品、易拉罐、麻袋、报纸、树枝、香炉等奇特材料设计服装。当然,王守英抓住了这些设计的“精髓”,她所模仿的“时装设计”很快与网络产生反应,人们开始关注起这些设计背后的想法,更多人关注的是这种乡土向往时尚的趣味,总之,这些被包装的便宜货与中国网民的日常消费习惯多少有些相似之处。挑衅的自拍让王守英一夜之间成为网红,在经历了数轮媒体的消费之后,“vice中国”将这一亚文化现象推向高潮——在她的家乡和上海做了一场服装秀和艺术展览。
然而一个叫作“出彩中国人”的电视节目让王守英的画风突变。2015年,她登上电视的舞台,等待她的是不同于网络的“传统语境判断”,她的设计,像流行歌曲的套路一般打动了评委,那更像是一种出于同情和优越感的肯定。评委范冰冰表现出一种对她时尚的认同,甚至邀约她同去国际时装周走一遭。
不过,王守英的设计只是出现在之后的中国服装周上,在那个充斥着尖叫、嬉笑甚至嘲讽的走秀现场中,时尚工作者们带着对农村文化的戏谑和猎奇眼光,出于不同的目的,用“专业的时尚标准”追捧着或是评判着她的设计。在之后的报道中,王守英自然成为话题人物和娱乐的焦点,然而她最终还是要回到农村,王守英的网名是“小仙女”,她回到了她熟悉的网络世界,“直播”,仍旧会和网上的人谈论着自己的“时尚之梦”,这是她最习惯的方式,在那里她不断推出布满农产品的“华丽服装”。
时尚,在这里开始被重新解构,解读成不同的姿态,甚至崩塌。大众的时尚,似乎正在成为一种与网络情绪有关的审美意识,也许无关衣着,或者说,它只是在成为一种覆盖传统审美的工具。王守英的存在,并不是一个开始,但是她作为这种现象的“流行符号”,开启了一场关于农村和乡镇亚文化的序幕,于是,一些来自平民的“时尚”观念渐渐浮出水面。
有人把这一系列现象称为“土酷”,不过似乎并没有人在意它是否来自英文的“toocool”或是“酷文化”。快手视频上的上亿用户就是一个庞大的例子,它是由喊麦、吃播、广场舞、社会摇、段子,以及大量看似毫无意义的短视频上传组成的网站,它看似是一个典型的无聊经济平台,然而,这其中却蕴藏着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价值观输出。一些“北上广”青年以收看快手视频和直播为乐趣,出于猎奇,他们似乎也在寻找一种反传统的娱乐方式,他们把电视剧《乡村爱情》里的赵四“包装”成时尚尼古拉斯赵四,将种种时尚的口号PS在他的视频截图上,并定义他为一个舞蹈症患者,然而这些追风与误解并不影响那个庞大的用户群体,在手机端上营造出一个魔幻且真实的中国乡村,它呈现出与微博和微信截然不同的玩法。
当然,快手并非中国的专属。“嘻哈世界明星”(WorldstarHiphop)来自美国,它被称为“互联网粪坑”,这个网站的创始人李(LeeODenat)总是戴着特别定制的墨镜和镶钻的项链,他认为“嘻哈世界明星”覆盖了CNN这样的传统媒体都观察不到的世界。
李有一身的赘肉,自制的混音音乐让他在街头小有名气,在“50分”(50cent,一个美国艺人)的影响下,这个从未接触过互联网行业的半吊子音乐人开始了创业。为了这个网站,他曾经典当了儿子的游戏机,直到2007年后,“嘻哈世界明星”开始因为一些另类的非音乐视频,在网络上流行起来,最终,这个为了嘻哈文化而生的网站演变成了黑人街区的“搏击俱乐部”。李并不在乎这个网站是否还在延续着当初的音乐使命,尽管它的内容中充斥着斗殴、作怪、自黑、挑战自我类型的傻瓜视频,但是李仍旧认为这是一个关于人类本能的真实网站,它是底层人民的名利场,这里的生活不如人们想象的美好,却也没有那样糟糕,他说:“给真实的生活打上低俗的标签是一种罪。”
失控的时尚
在互联网之前,人们对酷文化的理解其实是对城市以外的异域文化的肤浅了解,美国的篮球鞋、英国的音乐、日本的潮牌,更像是一种快餐文化的延伸,它将文化改造并且移植到异地,并且形成一种与当地相关,又看似莫名其妙的风潮。李在今年初因心脏病去世,TMZ认为他还是为底层的泛嘻哈文化做出了贡献。李所说的底层,其实是英文中的“ghetto”,这个曾经是贫民窟的统称已经演变成一种“非常接地气”的潮流,蔓延至全球,甚至中国农村。它是一种粗糙的审美,就像互联网上的字符一样精准,它来源于网络,甚至就像那个用冒号和后扩号拼凑起来的微笑表情“:)”,逐渐被众多人所用,然后抛弃。
“知乎”上关于土酷的热门答案是“中年人表情包”,它是一系列网络图片的统称,他们大多由王宝强、黄梅戏演员韩再芬、盛开的玫瑰组成,一个人物、一句朴素的祝福、一种免费的多彩字体、一片像素极差的挂历风景图,造就了这种审美的热度。北欧的品牌HanKjobenhavn,将类似一连串的大型中文字加入他们的服装设计当中,那些看似符号的中文字,并没有深刻的含义,却也在互联网上被吐槽为一种失控的时尚。
这种失控,是动漫术语中的暴走(GoBallistic),它最早出现在1988年东映东北新社出品的动画《机动警察》中第五话的标题中,而后,暴走逐渐在网络上演变成一种粗糙且表达准确的表情符号,那个从未被正视和描述,抓狂且扭曲的嘴脸似乎是很多當代年轻人的真实内心写照。这种暴走所孕育出的土酷文化像是一种对过时时尚的重新审视和筛选。吴赫(OhHyuk)是韩国Hyukoh乐队的主唱,他曾经在北京生活,喜欢朋克音乐,他的穿着基于美式的复古和80年代车库,塞进裤子中的T恤衫让他成为土酷的“代言人”,穿着给人一种生活在20年前的质感。他的纹身几乎没有设计,遇到喜欢的就会印在身上,因此,中韩地图、北京的羊肉串和啤酒、回形针样式的简笔画都出现在他的皮肤上。吴赫很容易让人想起当年的H.O.T组合,当年肥大的棒球衫、垃圾袋一样的裤脚和杀马特造型所带来的震撼,几乎超过了他们所做的音乐本身。微博上的“养鸭”也是类似的风格,在一次采访中,他提到自己和朋友们都来自二、三线城市,十几岁到北京生活,刚来的时候就要学别人怎么穿衣,怎么穿才不会让别人觉得土,但现在有了一些阅历以后,反而会有一种任性的、反叛的态度出现。
最早出现在媒体上的土酷人物是MC石头,他曾经是一个被嘲笑的符号,然而这个坚定的基层音乐信仰者,还乐此不疲地给自己的“网上音乐国民”激情喊麦。某年,他被邀来北京演出,像是一个闯入者,带着些不解、愚笨与执着,用5.1声卡的配置给怀揣着无比优越感的文艺大多数,表演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挪用风格”与娱乐体验,这是“北上广”从未触及的娱乐方式。再后来,出现了MC天佑等人,在“快手”上,这些拥有近千万“粉丝”的所谓“音乐人”似乎在竭力甩掉自身的“土酷”气质,向某种公认的主流价值和审美努力靠拢。
Vetements是个潮牌的名字,这个名字看上去更像一个拼写错误。它的出现像是对it(某种时尚人群)和thexfactor(另外某种时尚人群)的回应和对抗,它的七位设计师均来自MaisonMartinMargiela,他们把DHL工作服标识和“泰坦尼克号”印花都印在了衣服上,并且将长袖管做得格外夸张。
阿迪达斯的NMD系列也是一种土酷的回潮,它的复刻参照了MicroPacer、RisingStar以及BostonSuper三款比较有代表性跑鞋的核心元素,然而这三款跑鞋的原版已经非常过时。设计师高尔韦(NicGalway)恰恰利用了一点科技宅的心理,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用流行的外观将鞋子的功能包裹,而是尽可能地将其科技外置,他似乎看到了电子消费品给运动装所带来的红利,于是,这种曾经被认为是“宅酷”才会穿的鞋子成为一种新的流行符号。
电影《大人物拿破仑》的美术质感来自迪斯科复兴文化,在那个风靡一时的舞蹈视频中,男主角有着一头蓬松的红色头发,穿着笨拙的登山靴,还有一些并不为人欣赏的蹦迪技能,同时他也有着和其他处于这个迷茫青春期的男孩一样的烦恼。导演用一种轻蔑的时尚态度挑衅传统审美,像是一种来自底层的优越感。而神曲《小苹果》的初衷也是土酷,两个城市男青年尝试着用广场舞和粗俗的迪曲音乐来表达对这一文化的戏谑,不料,这首歌绕过了少数的精英阶层,直接成为热门影视金曲,自此两个人都被贴上了挥之不去的“土”的标签。
用所谓的反审美方式来吸引眼球,已经不是什么大新闻了。总之,大家莫名其妙地挤进时尚的后沿,有的是因为厌倦时尚,有的是为了变得更加小众。
当然,土酷视频也是一种放松文化。在鬼畜视频中,土酷又是一种有趣的视频分类向,很多人专注视频中画面快速的来回重复所带来的搞笑效果,在类似成龙的洗发水广告的鬼畜视频中,它衍生出一种新的音乐类别和形式。金坷垃系列的元素则是来自一个劣质的化肥广告,然而近10年的网络恶搞已经让鬼畜素材中的人物开始生成一种自带忧伤的人物性格。互联网上的“papi酱”“除了我都是猪”也借鉴了土酷式的冷段子,他们的小视频制作简单粗糙,从某种程度上创造了互联网上的美学。
北京的“新裤子”朋克乐队给自己的定义是“偶像”,这支乐队诞生在中国的90年代,被称作“中国的X世代”。有一年,香港电影《摇滚乐与路》的导演来北京选角儿,选了很多乐队,“新裤子”也去了,当时导演想找看起来很痛苦的乐队,一看这支乐队太欢乐了,就放弃了他们。很多年后,在专辑《龙虎人丹》的演出现场,这支朋克乐队扮成李小龙式的格斗人物,他们的幽默感得到了释放,他们似乎在努力强调一种不同、一种极其接地气的与众不同。
这个乐队的键盘手名叫庞宽,他喜欢复古文化,喜欢机关单位的装修和老干部的衣着,以及搪瓷缸、铁皮玩具等。庞宽开过一家叫“拜拜迪斯科”(新裤子的歌)的复古商店,专卖三条杠的运动服、回力鞋和印着喜字的暖壶。
庞宽小时候就喜欢机器人,喜欢法国的蠢朋克(DaftPunk)乐队,所以他效仿“明和电机”的ABCDEFG计划,做了一个机器人(虚拟音乐人)项目,他觉得人类进化到一定阶段后,仍对自我现状有所不满,于是继续进化成令自己意想不到的机器人。
这本来像是一个高科技的音乐项目,却让庞宽做得如同土酷。他的机器人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在音乐录像里与各种人见面、交流,他觉得这个机器人虽然生活在未来,却不是未来主义的化身,他认为这个复古又科幻的机器人还具有中国青年一般文艺的核心价值,“就像《星球大战》中的人物,虽然生活在充满高科技的未来,却穿着不一,还用激光剑这样的冷兵器”。庞宽甚至给这个机器人起了一个名字——“两室一厅”。他说这个名字像是对三宅一生的借用,“这个名字,才是中国年轻人目前最真实的梦想”。
“小时候幻想人工智能,向往科幻,认为2000年之后什么都变了,但是到了2000年,却没有了小时候那样的兴奋感,因为科技是一步步渗透到生活里的。”庞宽觉得他的机器人有一种“北京精神”,其实就是土酷——一种混不吝、玩世不恭的态度。“当初我们想找李谷一、李双江这样的老艺术家和‘两室一厅合作,他们觉得我是拿老艺术家开刷,后来我找到一个在校的音乐系学生,感觉还是年轻人比较理解这种东西。”庞宽觉得,土酷像是与精英文化的对抗,他觉得中国大众的文化和娱乐都杂糅在一起,没有各自的土壤和发展空间,喜欢文学的、喜欢文艺电影的、喜欢摇滚乐的不得不和喜欢郭敬明的人在一个语境里争论谁对谁错,争得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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