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虎
女人在田埂那头远远地喊:“喂,割麦的,水在这儿。”他直起腰来,不提防一颗汗珠钻进眼角,针扎似的,整个世界顿时模糊成一片暗红。他不敢揉,闭着眼睛,在烈日下晕晕地站了一会儿,睁开眼,却见女人就站在面前,正对着他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从她洁白的脖颈里散发出来。
“喝水呀。”女人舀了一碗浑黄的苦丁茶递到他面前。他接过碗,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就灌了下去。见他憨直牛饮的样子,女人“扑哧”笑出声来。他顿时涨红了脸,心底那种莫名的烦躁又狠狠地涌了上来。不等续水。他将碗往女人手里一塞,紧走两步,弓下腰,左手揽住一把麦子,右手用力挥舞镰刀,麦子们纷纷倒地。片刻工夫,他就离女人好几米远了。阳光在天上无声地燃烧,他耳里只响动着镰刀划过麦秆的声音:“扑扑——扑扑”。这声音波浪般起伏充塞在他胸膛里,驱赶得他几乎窒息。
一垄麦割到尽头,他忍不住回头望去,田埂上却空荡荡的。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心里骤然空落落的,像失落了什么。昨天上午,当他看见那两个警察朝着他直直地走来时,浑身都要瘫痪了。他想拨腿就跑,两腿却像棉花一样。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救了他:
“喂,割麦的,喂,喂!你们别走啊……”
他转过头,看见女人在街边扶着一辆自行车,正焦急地冲着一帮子人喊。他忽然灵机一动,学着本地口音吆喝起来:“割麦,割麦,谁家要割麦子喽。”
他身后的车站上是又闹又乱,各种声音此起彼落,相互恨不得在嘴边安个高音喇叭去压倒对方。一辆辆班车就在这种场景中陆续抵达。无声地张开嘴巴,从衣着光鲜的乘客中间吐出一伙伙浑身黝黑的割麦人。这儿的平坝是和山里紧紧相连。立夏一过,当“快快黄”欢快的,鸣叫从山上下来。飘到坝上一个个翠绿的村落深处时,村落间一望无垠的麦浪就缓缓起伏出了黄金般的波涛。山里的男人们就开始像蠕动的黑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地从山岭的褶缝间涌出来,沿弯弯曲曲的公路行来,挥舞镰刀,一路割麦、流汗、吃酒,到夜晚止不住地想念留守在家里的女人,想得狠了,便相互间嘻嘻哈哈地说些极荤的话解渴。
他的吆喝显然起了作用,那两个警察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他扯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正要小心往僻静处走去,却被女人喊住了:
“小兄弟。到不到王家河湾割麦子?”
他一怔。女人以为他在犹豫,咬咬下唇:“别人给七十元一亩,我给你八十。伙食嘛,”女人两眼盯住他。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顿顿甑子饭,天天见油荤。”
他想了想,决定假戏真做,问:“当真?”
他一答话,女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眉宇间一团乌云散去,展出细黑的眉梢。他这才注意到,女人的颜色远胜过城里那些时髦的少妇,散发出一种朴实健康又不失风姿的韵味。
女人缓缓骑着自行车,他跟在后面,大步往城外走去。一出城,无边无沿的麦香便涌过来,他感觉心里安静了许多。
“小兄弟,今年家里的庄稼长势还好吧?”
晚上,女人的公公眼里闪着警惕的神色,在他床前裹着叶子烟,笑眯眯地问道。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饮食上出了问题。山里苦寒,大人娃娃都好吃一口辣椒,尤其山里出来割麦的男人们更是一口辣子一口饭。然而吃晚饭时,当女人按照往年接待割麦人的习惯把一碗通红的油泼辣椒摆在他面前时,他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还行,坡地上种了几亩玉米,都挂须了,长势还不错。”他心里直打鼓,脸上却竭力显出一副平静的神情。
“哦。”两线沉吟的青烟从老人的鼻孔里悠悠地游走出来。
他有些慌乱:“我要睡了。”稳了稳,他说:“明天一早还要起来割麦子呢。”
老人看他一眼,将烟斗在床边磕了磕,慢悠悠说道:“睡吧。”然后老人站起来,将电灯拉熄,在黑暗中咳嗽着,慢慢跨出门去。他躺在床上,睁着眼,偷听着外面的动静。女人似乎还在灶房里忙碌,听得见女孩在灯下大声朗读课本的声音,中间不时夹杂着锅碗瓢盆的响声,猪们哼哼吃食的声音。他听着这些亲切的家常声音,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眼角有些潮润,却又狠狠地打消了心底涌上来的那些念头,命令自己呼呼睡了过去。
这一带村庄稀稀落落的。女人家是单壁户,四五亩麦田依偎在一坝弯曲的河湾里。月亮升起在树梢上时。他偷偷瞅了一眼旁边也正弯腰割麦的女人,问:“大姐,家里咋不见大哥呢?”女人直起腰来,拢了拢头发,望着月亮,幽幽地道:“他呀,一出门就把啥子都忘记了。”
他怔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女人却笑了起来:“他在西藏打工呢。我们这里,男人们多跑西藏,做泥工、木工,只要手艺好,一年到头不愁没有活路。小兄弟,你一个人出来割麦子,就不怕家里人孤单?”
他慌忙答道:“不怕,不怕。”
女人弯下腰去割了一抱麦,又说:“今年幸亏你肯来给我家割麦子。那些割麦的一听来王家河湾,个个不理我。”
“我只有一个人,活路做的慢些。”
“没来头,不急。”
割了麦子,还得扎成一捆一捆的,往家里背。两个人挪动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几点灯火在远处的村子里一闪一闪。他正想说话,忽然听见暮色里有人在喊——“老三哎,回来吧;老三哎,回来吧——”旋即,有个声音答道:“回来喽!”声音一苍老,一清脆,被晚风吹得飘来飘去。
女人忽然停住脚步,扭过头来问:“小兄弟,你有小名吗?”
他一下没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女人。女人看他仿佛失魂落魄的样子,笑了起来,说:“这是在喊魂呢。小娃娃的魂丢了,家里人一喊小名,丢了的魂就回来了。”
一种柔软的东西从不知什么地方涌了上来,慢慢撕扯着他的心。他勉强朝女人笑笑。
女人背着一捆麦子,在他前面走着,好听的声音随风落到他耳边:“我小的时候,每回吓掉了魂,魔症了,我奶奶和我妈就一起围着村子转,我妈一路走一路使劲喊‘秀子哎,回来吧,我奶奶就像这样大声答应‘回来喽。说也怪,这样一喊,人就清醒了,好了。”他说不出话来,使劲点点头。
“小兄弟,你呢,喊过魂没有?”
“我没有妈。”他将目光投向远处,顿了顿,轻轻地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不过,我吓丢了魂的时候,姐姐就给我喊。我们也一样围着村子转,姐在前面喊,我在后面回答。”
“你姐姐呢?”
“嫁了,那个男人总打她……”
女人不再说话,只默默地走着。田野里渐渐起了蛙鸣声,一阵高,一阵低,远远近近地回荡。
晚上,将身子放到在床上,他久久不能入睡,痛苦地听着自己的呼吸。试过好几次了,每次一闭眼,那喊魂的声音就响起在耳边,随即,是姐姐拉着他的小手围着村子喊魂的场面,而一转眼,那竭力忘却的恐怖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他从来没叫过一声姐夫的男人满面血污,圆睁着一双眼,在他面前重重倒了下去。被那男人揍得披头散发满脸青肿的姐姐死死抱着他:“哎呀,你打死他了,快逃,逃得越远
越好……”
姐,姐。他在心底啜泣着,不知遭可怜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他记不清自己在外逃亡多久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一弯月牙无声地从窗外走过。夜已经很深了吧?听听外面,老人和孩子都睡着了,猪们还在梦中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亮着灯光的灶房里女人依然还在忙碌。他轻手轻脚从床上起来,准备到院角落的茅房里去解手,月光下,却隐约看见一线水亮汪汪地从灶房里蜿蜒出来。他好奇地凑到灶房门口,扒着门缝往里一瞧,顿时呆住了:只见女人裸露着洁白的身体。灯光下,一瓢热气缭绕的水从女人头顶“哗”地落下来,清亮的水珠在她身体上四处滚动。
明亮的灯光照得女人身上凹凸分明。他头皮“轰”的一炸,耳旁像敲响了无数面锣鼓。女人的手在身上轻轻搓着,走着,忽然间,他听见女人手里的瓜瓢“啪”地落在了地上。他一吓,却见女人闭上双眼,眼角边缓缓沁出了几颗晶亮的水滴。
夜渐渐凉了。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一声狗叫,紧接着四周村里的许多狗都叫了起来,汹汹地响成一片。女人忽然惊醒过来,脸红红的,含笑朝地上啐了一口,飞快地擦了泪,伸手取过衣服。他忙躲进黑暗里。
灶房里黑漆漆的,他本想回房睡觉,却不知怎么就走了进来。借着亮瓦上射进来的淡淡月光,他看见灶下的板凳上一把牛角梳子发出幽幽的光。他把梳子举到鼻上闻了闻,一缕清香深深钻进五脏六腑里来,便再也放不下了。
一整个白天他都怕和女人的目光相对。两人在田里默默劳动着,有好几次,他偷偷拿眼角瞟了瞟女人,却见女人也正在看他,似乎想说什么。他慌忙低下头,手中的镰刀飞快地舞动,转眼就和女人拉开了远远的一段距离。晚上,他草草吃完饭,便躲进了房里。当四周的一切都寂静下来时,他的心狂跳着,手颤抖着伸到枕头底下去摸那把牛角梳子,然而他的心立刻冰凉了,温暖的枕头下面什么也没有。
早上起来,女人公公的脸上像凝了一层霜。他心里骤然慌乱起来,想马上拿了行李逃得远远的,然而一迈腿,他却不知怎么又拿起了镰刀。女人从屋里出来,正准备和他一道下田去,老人低沉的声音喊住了她。女人对等在一旁的他说道:“小兄弟,你在门外等等,我说完事情就来。”
他的心狂跳着,立在门外,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过了许久,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不安地瞅着女人,女人眼里却依旧是那一抹平静清亮的神情:
“爸对我说,你是个老实做活路的好手。我们商量了,明年你还来给我们割麦子,好吗?”
他摇摇头,涨红了脸,又飞快地点头,女人抿嘴笑了起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注意到老人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安详。女人炒了一盘鸡蛋、一碗回锅肉,放到他面前。老人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他推让着。老人火了,大声说道:“年轻人,你从小吃了那么多苦一,长大了图啥,就是个吃穿哩!你辛辛苦苦在我家割麦,连杯酒也没喝上。传了出去,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他鼻内一酸,急忙低头喝了一大口酒,却呛得接连咳嗽了几声。女人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时,门外有人大声喊道:
“玉秀,玉秀!”
女人端着饭碗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女人回来,边吃饭边说:“昨天晚上三队闹撬狗儿,好几户人家都被偷了东西。刚才村长和乡里管治安的来问看没看见过生人,我说这两天割麦子累得要死,不晓得。喊他们进来坐,那个管治安的忙的很,不停喊走走走,再去挨家问……”他心里猛的一沉,杯里的酒倾洒在桌上。老人问:“咋啦?”他连忙说:“没事,没事。”
四五亩田的麦子已经割了一大半,阳光像火一样炙烤。女人的脸晒得红通通的,在一旁栓着草。他埋下头,往拌桶里狠狠地挞着麦子。沉闷的啪啪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响个不停。女人忽然停住手中的活路:“小兄弟,你下午真的要走?”
“嗯。”
“不能等明天,活路完了再走?”
“嗯。”停了片刻,他说:“大姐,明年我来不了。”
女人一怔:“为啥?我们伙食不好?钱给少了?”
“都不是……”沉默半响,他说:“大姐,你们都是好人,如果……可我确实来不了。”
女人叹了口气,眉毛凝成了两道弯月:
“小兄弟,你心里装着的事,大姐也不便多问。这样吧,你不嫌弃的话,就喊我一声姐姐吧。从小,我就想有个弟弟。不管啥时候你想来了,姐姐一家都欢迎你。”
他感激地朝女人笑笑。一阵风从远远的田野上吹过来。弥散开浓浓的麦香。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嘴角涌出苦涩的微笑:“姐姐,我走的时候,你能帮我喊喊魂吗?好多年都没人给我喊过了。”
女人点点头:“咋喊?”
“你就喊‘狗娃回来吧,我听着,就答应你,行吗?”
“行!”
“还有,明年这个时候,你也帮我喊喊,行吗?”
“你能听见?”
“行!我可能许多年都会在固定的一个地方,等姐为我喊。”
“行。姐给你喊,每年都喊。”
夕阳落了下去。他回头望望,只见女人立在田埂上。她身后的村庄被落日的余晖染得红彤彤的。他打开行李,看见女人把他仅有的几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那把温暖的牛角梳子正稳稳地躺在衣服上面。他将梳子举起来,似乎又闻到了那温暖的清香,这时候,风从身后捎来了女人隐隐约约的喊声“狗娃——回来吧——回来吧”。紧紧捏着那温温的牛角梳,他闭了眼,半响,从喉咙里轻轻答道:“回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