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是一条狗。我家养过的唯一一条狗。
欢欢之所以能够成为从不养狗的我家的一个成员,缘于那场南方罕见的大雪。
在南方,下雪是一个节日。所有畏寒的和不畏寒的人,都会到雪地里走走,看看,玩玩。因为,他们也许记得起上次下雪的情景,却无法预知下次的雪离他们有多远。
那场雪真的很大,大到简直可以和北方的雪相媲美;大到就算最不畏寒的人也取消长时间在户外雪地里疯玩的计划,躲进屋里温暖的火盆旁;大到几乎掩盖大地上的一切。但却掩盖不了人世间的又一桩罪恶。
几乎所有的罪恶都与金钱有关,这桩罪恶也不例外。
二
一艘来自温州的商船带来一批商人。这些商人带来布匹鞋帽、针头线脑、脂粉首饰等廉价日常生活用品,卖给当地的妇女,然后收购一些诸如海产品干货等当地的特产,带到其他地方去销售。他们常年抛妻别子,过着飘泊不定的生活。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的经济整得红红火火。
这些真正意义上的贩夫走卒,在当地人的眼里,却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因为他们亲见这些商人把妇女们平日里深藏不露的私房钱搜刮殆尽,又大把大把地把金钱撒向千家万户,购买当地土特产。
于是,在一个月明如昼的夜晚,在人们不经意之间,一桩罪恶就发生了。
三
我的老家大金的中秋节过得十分热闹。这热闹并非来自于中秋节,而是由于八月十六晚上的全县有名的“神节”。
“神节”意即神仙的节日。那晚,城隍庙里的城隍公和玄帝官里的玄帝公被请出庙宇,用八抬大轿抬着上街游行。两个戏班子都用八个演员扮演八仙,称为“打八仙”,分别行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和最后。在城隍公和玄帝公轿子前面开道的,是四对在阴界负责拘捕人犯、手握铁链、满脸戾气的黑白无常。玄衣高瘦的是黑无常,俗称“七爷”,白衣矮胖的是白无常,俗称“八爷”。它们的身子是用竹子编成的空架子,外面套上衣服,真人钻进架子下,驮着游行。“七爷”端庄稳重,一路上踱着方步,缓慢而又沉稳;“八爷”却活泼跳脱,滑稽有趣。跟在黑白无常后边的就是数以千计的“驮枷”队伍了。
“驮枷”的宗教含义是:一个人如果流年不利或谁家孩子病痛特多,就被认定是前生造过罪孽尚未偿还。须得在城隍公面前许下心愿,自愿成为城隍公的犯人,在“神节”上驮枷——这近于现代刑侦意义上的“自首”,不过自首者并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而已——驮枷的年限以三年为单位,用两个牍片征询城隍公的意见。三年不行就六年,六年不行就九年,直到牍片显示的是“受牍”,说明城隍公已允诺,就可以给自己定制一副竹制“枷锁”,戴上随众游行了。那枷锁也分等级,为“平枷”、“刀枷”和“绑枷”。“平枷”是普通羁束犯人的刑具,用四条竹片“井”字型钉着套在脖子上;“刀枷”是三把竹刀成三角形状钉着,刀锋向内,套住脖子,意即该人犯罪大恶极;最高级别的就是“绑枷”了,与执行死刑犯相差仿佛,无须赘述。
游行队伍遍历村子的大街小巷,所到之处,百姓们烧纸燃炮,迎接神祗的到来。街面上纸灰炮屑堆积盈尺。原本就不阔绰的街道被挤得插不下一枚针,无法通行,行人只得打村外绕道。游行毕,神灵们各各被送回自家的住处。两个戏班子就在城隍庙和玄帝宫搭台唱戏,通宵达旦。
客人极多。两个庙宇根本容纳不下观戏的人,村里管事的就组织人马,把本地人轰出庙宇,腾出地方让客人们优先观戏。
来自于温州的那些客商们自然也想出来见识见识,凑凑热闹。但现在正是他们基本上卖完了带来的货物、还没开始收购当地土产的时候,钱袋子最是充盈。在这狂欢的夜晚,万人空巷,他们敢提着钱袋子上街或者把钱袋子放在房间自己跑出去吗?他们聚在一起,推选出一个年长可靠的伙伴留下来看守钱袋子,其余的人就结伴看热闹去了。
当他们兴尽回来的时候,发现留守在家的伙伴已经死在了房间里。所有的钱都被洗劫一空。
那伙伴是被锤子之类的钝器砸死的。他的天灵盖碎裂,脑浆四溅,眼鼻耳口无一不是血流如注。夤夜赶来的几个以缉拿凶犯为业养家糊口的人分析:受害人是头里脚外扑倒在房间的门槛上,他一定跟凶犯熟识,他想必是在给凶犯开了大门,领着凶犯去房间时遇害的。但这些人也只能做一些诸如此类的专业分析罢了,他们在村里折腾了几天,却没能抓到凶犯。
四
那个遇害的客商带着一只狗。
这是一只纯黑的狗,还没完全成年,不脱充满稚气的活泼和顽皮,喜欢追着猫和鸡鸭玩,偶尔还会将主人和主人伙伴的鞋子叼离床前地下。主人死后,那畜生带着一副满脸忧伤的神情,无声无息地随着主人的伙伴收殓了主人。当主人的伙伴们黯然离去的时候,却找不到了那狗。
他们在码头上等了一天,又分头寻找了一个夜晚,始终不见那狗的踪影。最后,他们舍弃了努力,第二天扬帆而去。
也就是从这天起,乡警察所的院子里来了一条来路不明、通体纯黑的狗。虽然那狗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又湿又脏,但警士刘必贵却认为这决不是一条野狗。它跟其他进入警察所的狗不一样,并不偷偷摸摸地寻找食物。却瞪着一双充满乞怜的眼睛,看着每一个戴大盖帽的警员,不安地捌着四条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声。而当这些大盖帽靠近它的时候,它就恐慌而又仓皇地逃离。因为它已经被大盖帽们赶走好几次了,其中一次它逃得慢了一些,臀部上重重地挨了一皮靴,一边逃离,一边发出一连串惨叫声。
一连三天,这条狗不召自来却挥之不去。刘必贵警士对警官胡茂腾说:这条狗好像那天晚上大金案件的时候见到过?
胡警官使劲翻了一阵子白眼,到底想起了八月十六那个血腥的夜晚他带着刘必贵和另一个警士勘察凶杀现场的情景。那时真有一条狗在他们身边不安地绕来绕去,情形跟眼前这条狗无异。
胡警官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
刘警士说:看来这条狗跟大金的抢劫凶杀案有关了。也许它知道些什么。
胡警官的眼睛亮起来。
近来在胡警官的辖区内连续发生了几起凶杀案,可是连一起也破不了,这让警察局大为光火。为此,胡茂腾屡屡受到上司的叱责。胡警官正为此伤脑筋,听刘警士这么一说,焉有不喜出望外之理?
胡警官当即命令刘必贵和另一位警士到大金村蹲点,务必缉查真凶。
五
光棍红牙弟天生就是个赌徒。除了赌,他几乎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从这个意义上说,红牙弟几乎就是个专业的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