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盛唐有诗人说“相看两不厌”,拜占庭帝国乃至后来西方世界对玻璃技术的种种保密行为在东方看来也未尝不能被相看为“怪力乱神”。拜占庭在20世纪之后的西方史学家眼中向来有“专卖制和特权的天堂”之名,不仅竭力把控东西方之间丝绸的专卖,对金银器、羊毛、陶器乃至日常食品的进出口也采取严格的配额管理。即便有萨珊玻璃的存在,拜占庭继承的罗马玻璃仍是重要的出口奢侈品。在查士丁二世骄傲地向突厥人展示拜占庭从东方获取的蚕丝业秘密之际,亚得里亚海北端隶属于君士坦丁堡的一座城市也正在崛起。刚经历过查士丁尼大帝盛世的拜占庭帝国此时当然不会预想到800年后帝国将灭亡,更不会料想这处名叫“威尼斯”的海港城市即将接管自己的玻璃制造秘密。英国历史学家洛佩茨(Robert S.Lopez)的著作《中世纪的商业革命》(TheCommercial Revolution of the Middle Ages)中记载:公元8世纪中叶,威尼斯从对拜占庭的依附关系中解脱出来,与拜占庭帝国的从属关系逐渐转变为对等关系,成为地中海地区一支强大的商业力量,或从事东西方商品贸易,或将欧洲基督徒贩运到阿拉伯帝国卖为奴隶,但仍然通过提供海上支援以效忠拜占庭帝国而引以为豪。英国拜占庭学者唐纳德·尼科尔(Donald Nicol)的《拜占庭与威尼斯:外交与文化关系研究》(Byzantium and Venice:A Study in Diplomatic and Cultural Relations)中更加直白地分析了君士坦丁堡与威尼斯这两个行政等级似乎并不平级的城市间的互利关系:“在追求实际利益方面,威尼斯人充当了当代商品经营者的先导和楷模。尽管罗马教皇三令五申,不许基督教世界的商人与阿拉伯人做生意,但威尼斯人却从来不受这条禁令的束缚……同阿拉伯人的贸易活动,为威尼斯人带来了大量财富,使他们有大量金银货币去君士坦丁堡市场换取东方的奢侈品……另一方面,君士坦丁堡和东地中海的拜占庭港口是威尼斯贸易的财富之处,威尼斯需要拜占庭帝国作为它的同盟者以抵制西方皇帝不断增长的野心。反之,拜占庭也需要有威尼斯国家这样一个同盟者,帮助它在亚得里亚海一带维护帝国海岸线的安全。因此,在13世纪以前,威尼斯一直是拜占庭帝国可靠的合伙人。”
每个地方都会有几座在心理归属与地理归属上不太一致的城市,自公元7世纪末就自立为共和国的威尼斯之于意大利也是如此。不过,这毕竟是一座西罗马难民在泻湖上不得已人工建造的城邦,在心理上偏向拜占庭也难以厚非。不管拜占庭的皇帝对威尼斯存有多少戒心,君士坦丁堡的平民对于威尼斯显然抱有亲近感。当1204年君士坦丁堡因第四次十字军东征陷落时,包括玻璃工匠在内的大批城中工匠逃往威尼斯,“威尼斯玻璃”由此成名。1291年,威尼斯议会颁布法令,以“玻璃熔炉会引起城中火灾”为名,下令所有玻璃厂迁往威尼斯泻湖北端的穆拉诺岛(Murano)。无论这一法令的初衷是否纯为避免火患,它改变了这座原以渔业与盐业为生的无人问津的小岛的命运。迁自拜占庭的玻璃匠们曾被给予种种特权,例如:允许佩剑、免予被威尼斯政府起诉、他们的女儿也可嫁入威尼斯豪门。穆拉诺的玻璃匠们迅速成为岛上最显赫的公民。然而,与特权同期而至的是严格的人身限制:为防止玻璃吹制技术外泄,玻璃工匠被严禁离开威尼斯甚或穆拉诺。1300年威尼斯议会已经下令:“禁止贩卖水晶玻璃的仿制品。”当1453年拜占庭帝国灭亡,更多的玻璃工匠涌入威尼斯并被送至穆拉诺岛。1454年,威尼斯议会下令:“对泄密的玻璃工匠施以酷刑直至死刑。”“威尼斯玻璃”至此在西方改以神秘的“穆拉诺玻璃”闻名。
在制造各种精巧的玻璃器皿的同时,穆拉诺岛也继承了看似平淡的延续自古罗马时代的平板玻璃工艺。以金箔作为底衬的小型玻璃镜子始见于公元77年老普林尼的《自然史》中,更接近于现代意义的玻璃镜子最早记载于11世纪摩尔人统治西班牙之时。时至16世纪,玻璃镜子却已经升华为穆拉诺的绝学,以至于17世纪法国路易十四年代不得不从威尼斯的穆拉诺岛偷技,恰如传说中从东方窃取蚕种。只是史学的发展使这番“玻璃偷技”远比蚕种西传记录得详细。作为16世纪法国与意大利半岛战争的残留影响之一,源自意大利的奢侈品爱好决定了法国宫廷的趣味。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热衷于使用镜子装饰室内,却值威尼斯垄断着镜子制造业,法国一直无法模仿制造出同等质量的产品。为国为王,时任法国财政大臣的柯尔贝(Jean-Baptiste Colbert)决定不惜代价招揽威尼斯制镜工匠,成功地两次派人从威尼斯偷运高级制镜工匠前往法国。1665年,法国在诺曼底开设了皇家制镜厂,待法国工匠已掌握核心技术才放走全部威尼斯工匠。1672年,法国取消镜子进口,彻底实现国产化;1682年,凡尔赛著名的镜厅揭幕,使用的都是皇家制镜厂的产品;1687年,新的制镜技术在法国诞生,自此法国彻底超越威尼斯,成为当时欧洲在质量与产量上都堪称第一的镜子制造国与出口国。“法国”成为与“时尚奢侈品”对等的符号肇始于此。凡尔赛的镜厅保留至今成为不只是吸引观光客的炫技符号。
然而玻璃依旧是件西方秘物。在17世纪镜厅似乎已经可以公开展示之时,玻璃在西方顶级的表现,也即光学玻璃仍被作为秘密隐而不传。拜占庭帝国衰亡之际,东方玻璃工艺反倒因萨珊代表的伊斯兰玻璃器而延续,避免了西方隐秘镜厅的命运,但也走上了一条迥异于西方的东方锦缎式路途。
当镜片映照出织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