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爆
她不喜欢看人一大口扒饭。
她自己也那幺做过，嘴里满满的饭菜，对饥肠辘辘的人而言，其实是种享受。可对一同进餐或在旁看着的人来说，是折腾。
在她身边，父亲最常这幺做。
父亲老是吃得很急，三五分钟就能扫完一大碗饭。妳爸呀，就是不懂品味，细嚼慢咽才吃得出味道啊，母亲总在饭后这样说，口气清清淡淡地。有时母亲看不下去，会掐父亲一下：吃慢一点，你要我们紧张死啊？
父亲会听母亲的话，放慢速度，一口一口细细地嚼。可下次开饭时，又恢复了狼吞虎咽。
她不禁想，会不会对父亲而言，细嚼慢咽才是折磨？
这样的话，得习惯父亲的吃法才行。她想，于是在下一次用餐时，强迫自己盯着父亲瞧：父亲依旧吃得飞快，稀哩呼噜地，低着头，不断夹菜到嘴里，腮帮子好鼓好鼓，像随时都会溢出食物。
她忍不住放下筷子，「爸爸。」
父亲抬起头来，神情茫然，嘴巴依旧嚼个不停，彷佛谁操控了他，强迫他狼吞虎咽。「什幺事？」
她傻住，突然之间忘了自己要说什幺，只张阖着唇，久久吐不出声音。父亲呆滞的眼神撞入视网膜，她甚至觉得吃进了由父亲呼出的、含有菜味的空气，满满一口，畅行无阻地穿过食道，噗通一声掉入胃酸。
她咳嗽起来，有什幺翻一搅着胃部，一阵紧一抽一。
在她沉默的期间，父亲又多扒了好几口饭。那张嘴机械式地动个不停，很快很快，她甚至觉得听见了牙齿敲磨的声响。
有什幺情绪蜂拥而上，闷住胸口，她感到鼻腔一阵酸楚，好难受好难受。
小时候，母亲有过一段外一遇。只要「叔叔」对母亲不好，母亲便会骂她、罚她。每回被迁怒，她就这幺吃饭──她想从母亲面前逃跑，想脱离那种尴尬，所以拼命塞饭，塞到整张嘴都没有空隙咀嚼了。妳非洲来的小难民吗？母亲问她。她早憋了一肚子委屈，听见这话更觉得难过，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饭菜撒了一桌子，被她嚼过的没被她嚼过的，一片狼藉。
那些时候，母亲不骂她，只命令她去洗脸。她总把自己锁在厕所，扭开水龙头，于哗啦哗啦的水声中尽情哭泣。反正妈妈听不见，年幼的她天真认为。
等她出厕所，撒在桌面的饭菜不见了，她的位置重新摆上一碗饭。等等，饭凉了，我热过后妳再吃。当她回到餐桌，准备继续吃饭时，母亲说。
她不知道原先的饭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回，她哭得快，早早离开厕所时，看见母亲正嚼着些什幺。她仔细去瞧，发现母亲碗里的，是自己刚刚吐出的、剩下的食物。
妳非洲来的小难民吗？每次她赌气，大口塞饭时，母亲都这样问她。渐渐地，母亲不再说这句话了，而她也总能顺利地「狼吞虎咽」完一餐，没哭也没吐，可依旧满肚子委屈。
此时此刻，她看向母亲。母亲垂着视线，毫不理会父亲，彷佛对此司空见惯，只用筷子缓慢拨一弄碗里的饭，好像没什幺食欲。
她挪开视线，凝视没命似地塞饭、像饿死鬼投胎的父亲，在深深的沉默里，用力地吸了口气。
她没听见自己说了什幺，泪水坠一落在饭上的声响太巨大，太巨大，击碎了沉默。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