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89年,康熙大帝第二次巡游江南,在扬州平山堂行宫召见了僧人画家石涛。对于这次召见的经过,历史记载大致如此:在众多被召见者中(他们大多为江南文化名流)康熙一眼认出石涛,喊出了他的名字。五年前,石涛挂单南京长干寺,恰逢康熙第一次巡游江南路过该寺,石涛和寺里僧众一道恭迎接驾,与康熙有过一面之缘。康熙大帝贵为天子,日理万机,见识过的人物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要记住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物并不容易。故此,五年之后再次邂逅,当康熙一眼认出石涛并且喊出他名字的时候,石涛受宠若惊,备感荣幸,当场挥毫泼墨绘制一幅《海晏河清图》献给康熙大帝,以颂扬康熙大帝和大清帝国的伟大功绩。这还没完,召见结束后的当天晚上,石涛还难以平静,作诗两首,再次颂扬康熙大帝,记录下自己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心情。
在中国绘画史上,这是一次着名的召见,也是一次充满争议的召见。对于敬仰康熙大帝的人们,他们认为这次召见,对石涛绘画技艺的提高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因为在此之后,石涛搭上了康熙回京的顺风车,作为皇帝的贵宾进入京城的核心艺术家圈子,得以和王原祁、王白石等当时的画界泰斗切磋技艺,大长了见识,大开了眼界,才创作出了《搜尽奇峰打草稿》这样的惊世杰作。正是因为这次会见,石涛才有了京城之行,得以印证自己的技艺,获得了真正的自信,致使他回到扬州之后,画风大变,臻于化境,得以跻身于中国古代伟大画家之列。对于讨厌清朝皇帝和满清王朝的人来说,身为前朝大明靖江王朱守谦十世孙的石涛,在这次召见中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亡国之痛,故国之思,反而对康熙大帝感恩戴德,卑躬屈膝,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对此人们颇有微词。满人的大清帝国夺了大明的江山,石涛作为大明皇室后裔,竟然亲手为康熙大帝献上《海晏河清图》,不是明摆着承认自己祖上没把江山治理好,这才易手于大清,在新朝皇帝手中四海升平、一片清明吗?石涛这样做,简直是辱没祖宗!如此无耻不肖之人,怎么配得上一代伟大画家的称号?
这样的争论并不奇怪。对于一个人的评价,“长于知礼仪”是中国的优良传统,历史上的着名人物,他们的一生形迹,往往免不了被后人用礼仪的道德标尺丈量过来、丈量过去,作为着名画家,石涛自然免不了这样的丈量。可热衷于这种丈量的人们,通常有这么一个缺点——“陋于知人心”,在礼仪的标尺与线条所勾画的一位历史人物的道德肖像中,他们不屑,也没有能力去描画那位人物的心灵图像。比如,对于石涛,对于他和康熙大帝的这次会面,他们无法想象两人在扬州平山堂的密室中,曾经有过这么一次不为外人所知的谈话。
据石涛的一位弟子所说,那次谈话,老师晚年的时候曾经和他多次说起,但却嘱咐他不可与外人道之,也不能写进任何野史笔记。对于后面一条,那位弟子谨记在心,终其一生,未着一字记录。但对前面一条,那位弟子虽然牢记于心,但还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现在。
据那位弟子所说,老师石涛晚年追忆,那次谈话,是从老师的身世说起的。
康熙:“先生,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扬州那么多名士,知道朕为何单独召见你吗?”
石涛:“圣意不可妄测,臣僧实不知晓。”
康熙:“估计你也不知。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的父亲可是前朝靖江王朱守谦的九世孙朱亨嘉?”
石涛:“不瞒陛下,正是。”
康熙:“这么说,你是前朝大明皇室后裔了?”
石涛:“从前是,如今不是。”
康熙:“此话如何说?”
石涛:“天下鼎革之时,纵使国破家亡,但臣僧只有三岁,浑然不觉。臣僧只知随着一位公公,进了一座寺庙。待臣僧稍稍长大了一点,听说当年那些事情,虽然开始的时候也很悲切,但那些事情毕竟早已成为前尘影事,与臣僧再无瓜葛,所以也不怎么挂怀。正所谓过去之心不可求,落发之前,臣僧为大明皇室后裔,落发之后,臣僧法名元济,法名之外,臣僧又自号大涤子、清湘老人、清湘陈人、清湘遗人、粤山人、湘原济山僧名号只是皮相,臣僧之心不着皮相,只随行云流水,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康熙:“先生之言甚是。天下鼎革之时,先生懵懂年幼,亡国亡家之事虽堪痛恨,但已是前尘影事,自然不像与先生同宗的那位叔父一般,挂怀切齿。”
石涛:“不知陛下说的可是八大先生?”
康熙:“正是。你那位叔父朱耷先生,朕也想见识一下,讨他一两幅笔墨,可他的画,所谓‘墨点不多泪点多’,对朕和朕的江山可没什么好感,朕可不想自讨没趣。”
石涛:“八大先生人品画技,天下奇绝,臣僧望尘莫及。天下鼎革之际,八大先生可不像臣僧只有三岁,而是十九岁。所见所闻,所感所受,自然与臣僧大为不同。陛下乃万世难逢之一代圣主,心胸气度卓然不凡,对臣僧那位叔父还望海涵。”
康熙:“那是自然。若一位出家人都容不下,朕的江山里又如何容得下天下人?容不下天下人,又怎么能让四海宾服,万方来朝?”
石涛:“陛下圣明,赖陛下洪恩,臣僧等辈能苟延性命于今日。”
康熙:“先生言重了。你们朱家子孙能活到今日,并不全是我的恩德,还有先皇的恩德。先生试想,我们满人入主中原,夺了汉人江山,心中有恨的又何止是你们姓朱的一家?我爱新觉罗一家要想成为天下共主,让天下海清河晏,永享太平,只有推恩天下,才能收拾人心。对你们朱家后人施恩,就是对天下汉人施恩。无论汉人满人还是什么人,只要不反,就是大清的好臣民。”
石涛:“陛下圣明。”
康熙:“回到刚才的话题,先生可知朕为何单独召见你吗?”
石涛:“还望陛下明示。”
康熙:“朕想和你谈谈江山。”
石涛:“谈江山?”
康熙:“正是。实不相瞒,朕为何五年前在南京长干寺见你一面就能记住?你是大明皇室子孙,朕见你之前早已知晓,见了你哪能记不住你呢?朕可没那么笨!俗话说,江山轮流坐,明日到我家,我大清江山以前的主人是你们朱家,你们朱家后裔,朕每一个人都得记着,朕的子子孙孙也得记着。五年前见你,朕就好奇,你对朕和朕的江山,会是一种什么心态?朕察觉,先生好像对朕和朕的江山没有丝毫芥蒂。朕很好奇,朕一家夺了你们朱家江山,难道先生心中真的没有一点恨意吗?”
石涛:“陛下如此以诚相见,臣僧只好诚惶诚恐,以诚相答。正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下鼎革之际,臣僧虽然年幼,但并非完全懵懂无知,亡国亡家之痛,心中怎能丝毫没有?臣僧长大之后,听故老们谈及当年恨事,痛又加倍,仇恨也随之增长。但臣僧已出家,修习佛法,心里知道如此痛恨,乃是心中魔障,必须放下消除,否则不得究竟安宁。臣僧知悉天下之事,一切都是因缘。凡有为法,一切如梦幻泡影,皆不真实。四大皆空,一切法尘影事都逃不过成、住、坏、空,生、住、异、灭的无常法门,又何况一朝一代一家一姓的天下江山?两百余年前,朱家夺大元江山建大明王朝是因缘,数十年前,天下鼎革,我朱家失江山,大清入关定鼎中原得江山,也是因缘。既然都是因缘,又何恨之有?”